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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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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回!"

抵达岸边时,扎西还不忘开我玩笑,说三年前紫玉姑娘带领的漠北商队曾救过他和妹妹性命,此行此刻,他也算是还上了紫玉的人情。

度怒江那日,江上的藤桥比江水更险。看着江水急急拍打两岸峭壁,我在沿江的镇上了解到有专门引路的脚夫,本想着如此险峻,定是要花许多银两,打听了一下惊讶的发现,竟比我在京城请老秦和紫玉姑娘在醉心楼爽快吃一顿还便宜。

“我们别的也不会干,无法换取银两,只有做这般辛苦活,反正左右要养家。”

脚夫索朗次仁如是说。

怒江这段前后不过两日脚程,索朗次仁送了我们过去,如果运气好可以再接一队人回来,往返可以赚一两银子,可以购入够一家五口吃半年的青稞。

怒江上无法乘皮筏,只有当地人修建的栈道般吊桥。看着滔滔江水,我此行头一次打了退堂鼓,想问扎西是否可以沿江一直走到尽头,无需过江。

“那我们会偏离路线,越走越远。”

索朗次仁看我为难,坚持要背我过桥,他枯瘦的脊梁顶着我的测绘箱,藏袍下凸起的脊椎骨隔得我生疼。

"汉姑娘莫看底下——"

索朗次仁的赤脚在藤条上挪动,江水在三百米深处撕咬着峭壁。我数着心跳计算桥体摆幅,纵是有他背着,双手也紧紧攀着两边绳索,生怕他脚下一个打滑二人都要坠入深渊毙命。

快要接近渡江尾声,我突然听见金属断裂声——是固定铜罗盘的皮绳在摩擦间突然绷开!

扎西的匕首比我的尖叫声更快。寒光闪过,罗盘坠入江涛前被他用刀尖勾住系带。

索朗次仁却因这晃动失去了平衡,我拼了命用双腿夹|紧索朗次仁的肩背,顺下一只手来揪住他的衣领,却也止不住他连人带箱栽向深渊。攀在绳索上的最后一瞬,他将仪器箱甩回桥上,自己化作江心转瞬即逝的黑点。

那是我自祜儿离世后那么久,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他到坠入江中,都没搞懂自己以命护着的箱子是做何用处。

悔意也发生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理塘草原。

扎西说牦牛能嗅出三日前死过人的草场。我们进入理塘的第七天,这话应验了。

那日凌晨时分刚拔营,只见晨雾里钻出个浑身是血的康巴汉子,腰间别着断了一半的藏刀。他嘶吼着:

"阿曲部落抢了盐队!"

便栽进我们的篝火堆,火星溅上我前一晚连夜整理的测绘图纸。扎西用马奶酒给他灌喉时,那汉子已只剩出气——

我攥着图纸在一旁抖成个筛子——这是我第一次见人死得比熄灭的牛粪火还快。

片刻,扎西将他衣服全剥了去,扭身对我说:

"汉姑娘,这些干净的我们收好,把血衣埋进玛尼堆。"

看着我仍盯着那汉子惨败的面庞,扎西道:

“留他在此,便也算让他修成天葬了。"

扎西将罗盘塞回我颤抖的手心:

"比困在农奴帐篷咳血强。”

说着,他用皮绳确认捆扎好了驮箱:

"走吧,天亮前要翻过海子山。能过了这里,菩萨都要收三分魂魄。"

最震撼的是在邦达草原遇见磕长头的队伍。老者额前的木板已磨出骨色,身后年轻母亲背着婴儿匍匐,襁褓里伸出的小手正抓取尘埃中的光斑。我架着测绘仪的手开始发抖——这些用身体丈量信仰的人,比我精密仪器上的游标卡尺更接近永恒。

悔意也发生在过洛隆那夜。那夜,我们被狼群包围,头狼的绿眼在测绘镜里放大成鬼火。我清楚看见驮马被咬断喉管时动脉鲜血飙飞三尺高。

扎西挥舞着火把驱散狼群,将我半截辫子都烧了去。我颤抖着坐在马上剪焦发时,匕首贴着耳根划过,听得扎西叹息:

"你们汉人总把命看得太金贵,却不知在这里——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向阎王借的债。"

直到九月,看见拉萨河的反光时,我的牛皮靴已磨穿三层底,挑来的马队也只剩最后一匹苟延残喘着。扎西将最后一块风干肉塞给我,自己嚼起不知哪里弄来的野草:

"汉姑娘,明天你就能用那铁家伙量布达拉宫了。"

我突然拽住他镶银的袍角。四个月来,这动作比测绘制图更熟稔——拽他躲过山崩,拽他避开部落冷箭和狼群呜咽,此刻却不知为何而拽。

当第一缕阳光镀亮布达拉宫金顶时,我跪在经幡坡剧烈呕吐。不是高原反应,是突然涌上的后怕——索朗次仁最后绝望的挣扎、狼牙下的火把、藤桥断裂的脆响和差点卷入澜沧江中的皮筏,走马灯般在胃里翻搅。

扎西用铜碗接住我的呕吐物,倒进玛尼堆旁的老鼠洞:

"吐吧,吐干净好,汉地的苦水,养不活高原的格桑花。"

我蓦然看向布宫,远处朝圣者额头的血渍,比紫禁城宫墙的红漆更触目。我突然看清那些用身体丈量信仰的人,他们的每一次匍匐,都在对抗死亡的虚无。

我抬眼看天上的云朵飘散,忽见那深邃天空中好似浮出索朗次仁的脸。那康巴汉子坠下藤桥时,腰间天珠缠着的是我离京前去求的平安符,现在已随经幡般飘摇在怒江的漩涡里。

出发前纪念般收藏着的容若赠的羊脂玉佩,早在到康定前就换成了五袋青稞和一斤风干肉保命,倒是索朗次仁最后用命守护住的罗盘,日日被我攥在手心,夜夜在测绘箱里震鸣如梵钟。

暮色里,第一盏酥油灯在布达拉宫亮起。我终于懂得我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命运在教我预习失去。此刻怀里的测绘笔记沉甸甸的,每一页都浸透冰雹、狼血与未亡人的泪,却比那份轻飘飘的所谓爱情,珍贵万倍。

布达拉宫的金顶吞下最后一缕夕阳时,我靴底的冰碴子正在融化。扎西往我掌心塞了块糌粑,那粗粝触感突然让我想起容若曾唤人送去农家小院的海棠冻——那是京城最矜贵的点心,要用苏州白玉盏盛着,化在舌尖像吞了一整个春天。

"再金贵的吃食——"

我嚼着带青稞壳的糌粑轻笑:

"也比不过我们在雪山上啃冰来的爽快。"

扎西听不懂我在笑什么。他正用匕首帮我削着新测绘杆,刀刃反射的寒光刺得我眯眼。这动作让我恍惚看见半年前的自己——蜷在佟佳府雕花拔步床上,攥着纳兰与卢氏的婚书哭湿鸳鸯枕。

那时以为心口被剜了个洞,如今才知真正的痛,是索朗次仁坠江时,为护我仪器箱松开藤桥的手。

我望向那些磕长头的妇人。她们背上婴孩的襁褓浸透汗水,额前却还绑着丈夫战死时留下的天珠。情爱在这里不是纳兰词里的梨花雪,是藤桥断裂时托举你的手掌,是怒江边上使命必达的坚定眼神,是天寒地冻中分食的最后一口糌粑。

我突然笑出声。多么荒谬——我曾花了那么久衡量容若变心的概率,却不知真正的丈量该是藤桥摆幅里的生,是狼吻下的死,是索朗次仁坠江前甩回仪器箱的抛物线的弧度。

到达拉萨那日,我才终于读懂命运深意——那场与纳兰的诀别不是终点,是神佛在教我腾空心房,好盛下茶马道上比情爱壮阔千万倍的生死悲欢。

大昭寺梵钟惊起群鸟,我摸出早已吃完的装着苏合香的瓷瓶。仔细翻看,蜡封内层竟嵌着片金箔,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藏南地区的暗桩名录。近五个月了,玄烨的沉水香混着高原的酥油味,在鼻尖酿成苦酒——原来从乾清宫赐马那日起,他就为我备好了这条沾满风雪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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