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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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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的拉萨河泛着银光,我坐在大昭寺的台阶上,看着磕长头的藏民将额头抵在青石板上。万里无云下,阳光烫得人脊背发麻,抬眼看着远处布达拉宫的金顶,反光刺得眼睛生疼。

身子往回避了避,我隐在寺旁东墙的阴影里,数着转经筒上几乎被磨平的六字真言。

青石板蒸腾的热浪扭曲了朝圣者的身影,四个月前,我跪在殿前求少年天子放我来藏南时,绝想不到这一路的艰辛困苦,会让我把作为现代人的傲慢,碾碎成高原的尘埃。

此刻我嚼着扎西给的糌粑,咸涩中竟能尝出坤宁宫蜜饯的余味。布达拉宫的阴影漫过膝头测绘卷,我忽然想到那日离开乾清宫时我准备跪安,玄烨的皂靴停在我眼前三寸,颤抖着说出的那句:

"你若不归,朕定当——"

也是直至今日,才懂临别前额娘说她心口咳血般的痛,才懂阿玛那声叹息,才懂赫舍里和春桃的执手相看泪眼。

原来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一程,将是不归路。

恍惚又见五月那日,乾清宫的琉璃瓦在春雨里浮着一层青苔——我跪在龙纹金砖上时,梁九功捧来的不是朱批奏折,而是口脂大小的瓷瓶。

"这是万岁爷赐的龙脑苏合香。"

梁九功尖细的嗓音刺破细雨纷纷。

"说是格格若被瘴气冲了,含一粒在舌下。"

鎏金托盘下压着张泛黄的舆图,南怀仁跟我做着最后的叮嘱。我看着巴蜀道旁朱砂标着十三个三角符号——后来才知那是玄烨亲点的暗桩驿站,每处都藏着镶黄旗死士。

脚下的牛皮靴还沾着怒江峡谷的红泥,我摸出随身包里半块风干的牦牛肉——这是扎西今早塞给我的。他总说汉人骨头轻,经不住羌塘的风。

我离开京城那日,是五月十二寅时三刻,西直门石狮眼底还凝着露。二十匹青海骢的鞍鞯下缝着冰蚕丝,是赫舍里帮我准备的。

紫玉和老秦带着扎西与我相见。

初见时,向导扎西摸着马颈铁鳞甲直咂舌:

"这马匹,竟是专门培训的战马。汉姑娘这用度,萨尔王的战马也不过如此啊。"

他不不知道的是,每副鞍鞯暗格里都藏着道明黄密旨,展开来尽是"马上人如若遇险,当地知府提头来见"的霸道王权。

青石板上的温度穿透羊皮坐垫,酥油混着汗腥的气味在经幡下发酵。我数着今日第七十七个磕长头的信徒,他的牛皮围裙在石板上磨出深褐色油光,额间的松石天珠随着叩拜嵌进石缝,像是给神明钉上的碧色纽扣。

出发前的我,是看不懂少年天子眼中似悲悯天人的情绪翻涌的。因为我自当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在老秦和紫玉的协助下,我将整段测绘行程分成四段,即先从京城出发,经保定、太原、西安一路进入蜀地抵达成都,一路皆是官道坦途,自是策马奔腾就好。

第二段是在成都稍作休整后,再骑行四百公里左右,经雅安和泸定到达打箭炉(今康定)。

之前雨崩我都能负重日行十几公里,如何又惧这周公河边的小城。情况好的话有御驾,实在不行还可买个驴子来坐着,总归是十天就能结束的行程。

“第三段恐是最险的。”

还记得老秦和紫玉如是说,紫玉自小在漠北长大,对这一切再清楚不过,第三段,即从打箭炉出发至拉萨,我们规划要走的是传统川藏茶马道,因为从康定开始海拔逐渐提升,老秦叮嘱我做好高反准备,务必要在盛夏阶段进入第三段路程,因为夏牧场补给充足,当代无红景天救命,务必缓慢行走,必要时随时求助当地藏民,喝酥油茶缓解头痛。

最后一段便是从拉萨出发去藏南隘口,那里本就人迹罕至,需翻越雪不拉达山,务必在入冬前赶到,然后在藏南待到第二年春天,再行藏南测绘一事。

“我们商队曾对扎西兄妹有救命之恩,此人我极熟的,靠谱又有些功夫在身上,且本身就是当地人,可保萩儿平安。”

紫玉摸了摸一直被我系在腰间的玉虎符,道:

“这也是好用的,京城我不知道,去了那边,能顶事儿。”

老秦也笑:

“精兵良驹都给你安排齐了,你这可不得画个世界地图回来啊。只可惜云南那边被吴三桂把手,不然走你之前走过的滇藏线其实效率更高。”

我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日行五十公里算什么难事?"

我摸着驿站新配的蒙古马鬃毛,看着身旁送行的老胡露出的担忧嗤笑道。

二十一世纪的318国道我都自驾过,何况这第一阶段的路途坦荡无比,康熙年间的官道平阔如裁纸刀切出的直线。

不过放马飞奔就是了。

只是出京第三日,我就被现实抽了一记耳光。

河北境内一场暴雨冲垮石桥,官道瞬间变成了泥浆翻滚的沼泽。马队被困在涿州三日,夜里我被跳蚤咬得浑身红肿,终于明白琼瑶笔下的欢欢乐乐的大逃亡,不过是文人笔下一厢情愿的谎言。

好不容易到了成都,行程已比原先计划的晚了半个月,即便扎西搬出紫玉姑娘下过“只许慢不能快”的命令来,我也不顾他阻拦,执意在成都不做停留休整,直接进入第二段行程。

我没想到,二郎山的雾是活的。

攥着测绘仪贴紧崖壁时,终于明白扎西为何称此为"通天蟒道"。

青石阶上苔藓泛着尸绿,骡马蹄铁打滑的瞬间,我紧紧钩住岩缝里一截白骨才将将保住性命没有随包裹坠入深崖。

惊吓之余,甚至不知道那节救了我命的白骨,是否来自同类。

六月的雨是倒悬的天河。在二郎山腰,我亲眼见前面骡队连人带马被泥石流卷下悬崖,混着碎木的泥浆里浮起半截杏黄经幡。

瘴气确实恼人,我含泪吃下最后一颗龙脑苏合香,看着活下来的八匹青海骢嘶鸣着挤作一团,明白随着这最后一颗药丸下肚,我们已经真正离开蜀地,进入藏区,所有十三个暗桩驿站已过。

接下来的路既然是我自己选的,即便是玄烨,也保不了我。

扎西教我舔食酥油茶碗底的盐霜时,第三阶段的高原反应正让我太阳穴突突跳痛。

"你们汉人总急着赶路,之前紫玉姑娘带的商队也是如此——"

他往我掌心倒了一撮青稞炒面。

"却不知喘不过气时,要学牦牛低头嗅雪莲。"

茶马道的七月美得残酷。过折多山那日,冰雹砸得测绘铜镜斑驳如麻,扎西用牦牛毡把我裹成个茧子,自己顶着雹子在前方牵马。

即便看尽这一路美景,要说没有后悔,是不可能的。

悔意发生在大渡河的咆哮声中。

湍急的水流里仿佛混着赫舍里宫中铜铃阵阵。清廷特制的牛皮筏子刚下水就被漩涡撕开豁口,眼看一行人要被汹涌卷走,三锭元宝换来的商队同行,领队塔克世突然割开筏上一匹驮马的喉咙,用马肠缠着堵住漏洞。

"汉姑娘抓紧!"

最湍急的江心处,扎西扣紧我腰间配带,我紧握着紫玉给的玉虎符,皮筏撞上暗礁的刹那,虎符棱角割破掌心。扎西从怀中掏出一方明黄绢帛塞给我包扎,玄烨的朱批在翻滚的浑浊浪花中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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