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阿婶这里住了五日,果然,还是毫无仁波切的任何消息。
扎西曾提议我:
“要么用紫玉姑娘给你的玉虎符?我知道漠北商队他们长年有一队人马驻扎在哲蚌寺后山,汉姑娘若真想找上师,他们自是有掘地三尺的本领,定能翻出来。”
我按住他手腕摇头,他铜镯上的经咒硌得掌心生疼。
想找到仁波切不过是我的私心罢了。
我一直记着他跟我前世穿越过来那日见到的朝我鞠躬的上师是一个人,如今既然又来到拉萨,我只不过是在半年前与纳兰分手后万念俱灰下,索性想法子希望能离开这世界罢了。
"杀鸡焉用牛刀,这玉虎符是大招,我们只能用一次,你当这是京城斗鹌鹑?"
这话出口扎西愣了一下,我也才惊觉,这语气竟像极了玄烨训斥群臣的模样。
九月眼看要接近尾声,扎西日日担心第一场雪不日就要到来,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第四段旅程还得有近一个月,御赐的战马都已陆续完成使命,部分在替换时留在了驿站,部分因各种意外丧命。
当时进了拉萨,整个马队就只剩队伍里一匹紫骝马跟着,这匹一开始是有点倔强习性在的,属于走在官道上都要绕去旁边树林玩一会再出来的,缰绳根本别想将它困住,所以我也从来不敢骑它,生怕两秒就要给我甩下马来。
路行至一半,我甚至都动过心思,想将它留在成都算了。
但也不知为何,就这么一路走来,居然看它越来越配合,进了高原的气候这紫骝马倒是最吃苦耐劳的,背得动行囊,也走得了湿地沼泽,山路泥泞湿滑他也丝毫不在话下,一个磕绊都没打地走了下来,到最后我已可以将最贵重的测绘箱子交予它肩背而丝毫不担心它会错付了。
四个月下来这紫骝马倒是收了些蛮横的脾气,同我两个磨合的越来越好了。
还给它起了个浑名:毛毛。
就在我们不日将要启程前往藏南时,酒坊来了一队人马,要住店。
达瓦叔叔的旧马鞭挂在酒坊门楣上,鞭梢系着理藩院特制的铜铃铛。那日我正帮婶婶擦洗酒瓮,铃铛突然炸响。
只见六个风尘仆仆的汉子撞开彩绘木门,羊皮袍子下露出绣狼头的牛皮护腕——这是往来西域的官办商队。
“达瓦老哥!”
领头疤脸汉子甩出袋沉甸甸的银元宝,进了门就将其重重放在桌上,与达瓦叔大力拥抱:
“今年带队跑了三趟!挣够做冬日法会的钱了!带着兄弟们来你这潇洒几日!”
达瓦叔平日并不多话,此番也只笑笑点头称好。
“当年咱们给科尔沁亲王送马,你偷喝贡酒被抽了二十鞭子的事,够换你三坛青稞酒不?”
满堂哄笑中,叔叔的铜酒勺重重磕在陶缸沿,震得我手中抹布溅上酒花。
本来暂住在这里,阿婶执意不收钱物,我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且扎西说我一个汉姑娘在八廓街不方便来回走动找人,便只好每日都呆在酒坊,做些闲散活计来帮衬。
但今日,我看着这些大汉如此,奔放。并不想掺和,帮他们搬了些小件行李后,便默默上楼回了房里。
让我意外的是,在拉萨这半个月也拿过不少转经筒,但商队汉子们带来的转经筒,却格外沉重。梅朵蹲在火塘边帮婶子添柴时,有个转经筒突然滚到她脚边,筒身铜箔裂开道细缝,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引线——那分明是漠西蒙古骑兵常用的火绳。
梅朵被未熄灭的柴烫到,惊叫着起身,打翻了酥油茶壶,乳白汁液泼在转经筒上。我仔细看去,火绳遇潮膨胀,将裂缝撑得更宽,里面竟现出内壁阴刻的文字。
离得太远,我并看不真切,但惊讶于转经筒中居然可以夹带其他信息及暗号。
“格鲁派那些光头喇嘛,最近在腾格里海(青海湖)北岸建了十二座新庙。”
楼下传来醉醺醺的嗤笑:
“每座庙的地宫,都能塞进五门红衣大炮。”
我在房内,屏息将耳朵贴上地板,他们说的是,庙里有地宫,地宫里藏火炮?
眉头皱起,这听上去不像是康乾盛世会有的局面。
只听叔叔突然用藏语高喝:“梅朵!给贵客添盘风干牦牛肉!”
我思了一瞬,急急下楼,慌忙抓起抹布佯装擦拭,回应叔叔:
“阿叔,我来吧,刚好给贵客添酒——”
达瓦阿叔显然已有五分醉意,搬出陈年酒缸待客时的手都在颤抖,我倒是看到那缸底黏着几粒带泥的金砂。
疤脸首领醉眼朦胧地抠出金砂,在藏袍上蹭了蹭,并不在意地说:
“腾格里海北岸的喇嘛庙,地砖缝里都能扫出这种砂。”
我借口添酒凑近细看,金砂棱角分明,想起南怀仁曾同我科普过,这种砂显然是漠西金矿那边开采的原矿——而黄教寺庙本该用印度河的金砂做法器。
入夜后,商队汉子们已然醉得东倒西歪。我想上前收拾残局,哪想疤脸首领突然抬手拽住我收碗筷的手腕,混浊酒气喷在耳畔:
“小娘子汉话这般好,可会唱《噶尔丹吉仁》?”
酒桌上笑声骤停。婶婶突然用铜勺敲响酒缸,震得金砂落回泥里:
“佛祖脚下,少说浑话!”
汉子笑笑,两眼一翻栽倒又睡了过去。但我的手却僵在半空,这一路上,这首歌的名字我听了不止一遍,这首歌在藏区脍炙人口的原因是,这是准噶尔部族给新汗王谱的。
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