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半个多月,小雪豹都能在屋里窜上窜下了,在打翻了无数碗碟后,拉姆终于在扎西的怒视下抱着小雪豹拉着我一起去了达旺寺请求师父收留。
随着小雪豹在寺庙安了家,我和拉姆也常去探望,也是那段时间才知道,信奉宁玛派的藏南人民,师父在特定条件下是可以吃肉的,毕竟还是算高海拔地区,气候较为恶劣,应是要适度摄入高蛋白维持身体活力。这里的佛教徒可吃三净肉,所谓三净肉,应具备三个条件:即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
每次去达旺寺,我们都会带点食物或生活补给过去。拉姆就会跟小雪豹玩一会,而我则会跪在蒲团上默默诵经,求佛祖保佑远在北方的家人和朋友健康平安。
“施主似是有很深的心事。”
这日我刚诵完一遍经,旁边走来一个中年师父,头戴宁玛教特有的红帽,身着藏式红袍,坐于我身侧。
我略一颔首向师父行礼,扭头坐在殿外台阶上,与师父并肩而坐,道:
“看您汉话说得很好,我同拉姆一般说藏语比较多。”
可惜我只学了三年的三脚猫水平,难为拉姆体谅我,都说简单词汇才能保证日常顺利交流。
师父并不直面回我,转而看向太阳,道:
“人生在红尘中,就必定会被红尘往事所牵绊。”
我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我被牵扯在红尘往事之中的,之前半年多,我进藏一路上感受到太多宏大叙事,如今重新静了下来,年初那股子悲悯天人的情绪又像一股酸水一样反了上来,常冲的人头晕眼花,无所适从。
而且我现在甚至连退路都没有了。如果仁波切已去,就断了我回到现代社会的所有可能。
看着我叹气,师父笑了,枯瘦的手指忽然悬在我眉前三寸:
“施主,你可知,格桑花的刺卡在喉头,你诵出的玛尼调都是苦的。”
我垂首苦笑了一下,手抓着台阶上石子碎片,指节抵住石阶边沿的金线:
“上师怎知我卡着格桑刺?我也想咽,但那刺偏要往心脉里钻,倒比冈仁波齐的冰碴还尖锐。”
说着,我转身进殿,拿起一支博纽(即藏笔,一种用竹子做成的书写藏文的专用笔),端了一杯墨来,在地上工整写下那个在心里辗转千遍的词阙。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写罢,我重新坐在石阶上,叹了口气,面前浮现出容若的面庞。
而我发现,容若的脸,在我的记忆里,竟然开始逐渐模糊了。
师父看了一会,笑了。
“您笑什么?”
“很明白了,姑娘这阙词,写的是悲伤——是隔着茫茫人世和滚滚红尘,与美好的事物擦肩而过的失去的痛。写的也是呼唤,但这呼唤却显得这么苍白、无力。这苍白、无力的情感倾诉中,却又有着动人的,催人泪下的悲伤。”
这首词,确实无法细想,细细读来,竟是字字都在说离别之悲。
我点点头,不知藏南山区的上师竟对汉文化有这么深的理解和造诣。
“师父说的没错,这词,不是我写的。这悲,可有破解的法子?我试过念经、抄经、转山、逃避……可每次想到,想到正月初八,纳兰大婚那日的鼓乐声,心口就像被金刚杵捅穿一样疼。”
我抬眼,看到远处扎西口中替他好好照顾着拉姆的丹增正迈入庙门,拎着一袋不知何物与拉姆嬉笑着交流。
两小无猜的感情,真好。
可惜我再也没有了。
师父笑了笑,思索了一刻,道:
“你悲,你疼,都是因为你攥着不属于你的因果不放。我且问你,若你最爱的人说想要天上的月亮,你当如何?”
我想到若是纳兰问我要天上的月亮——
“自然是寻梯子、造天梯,拼了命也要——”
他要的,我都会给他,毕竟半年前我甚至想过,如果他还愿意要我,我甚至愿意进府给他做妾。
师父打断我:
“错!真正的爱是告诉他月亮不在天上——月亮该在他自己心里亮着。”
我蹙眉,并没有懂。
师父接着给我解释:
“爱的最高境界,就是爱到不爱。”
“爱到,不爱?都不爱了,那还能算爱吗?”
我问。
师父摇头笑道:
“爱到极致即成全,成全极致即无我,无我方见众生——”
我喃喃重复了一遍,师父已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看着奔跑过来的小雪豹,道:
“施主,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没有人有义务爱你,执着爱中的承诺,就像抓着烫手的糌粑,越用力反而越疼。爱的最高境界不是占有,而是亲手解开自己系的死结。”
“可我们有四年的感情啊,上师,这四年——这四年的种种陪伴与爱——”
师父突然扯断自己手中佛珠:
“看,一百零八颗珠子散了,难道佛性就没了?你爱人的能力其实从来都不在别人身上拴着——”
说着,从噼里啪啦滚落的珠子中捡起两颗:
“成全别人就像把珠子还回念珠串——你以为自己失去了,其实整串佛珠都因你更圆满。”
“这佛珠倒是圆满了,但我的心空了——”
“好孩子,觉得空,是因为你总想拿别人的光填自己。你得想办法点你自己的灯。真正的爱不是掏空自己温暖别人,而是先把自己烧旺了,火光自然能照亮旁人。”
“你有没有想过,你口中的那个纳兰,你们之间的那段情,就如同我们现在救助的雪豹,它长大了就应该离开达旺寺去天地间,难道要打断它的腿将它留在身边?”
我盯着地上那阙词,喃喃道:爱到不爱——
师父点头:
“你该爱的,从来不是某个人,是那个能只身来藏南腹地的勇敢的自己!等你把丢在别人身上的自己找回来,就会发现——真正的爱,是当你活成太阳,所有星星自然围着你转。”
“曾修过你们汉人的《道德经》,记得其中有一句名言——“无情慈悲”,这句话意味着,真正的爱不是偏爱,而是无爱。爱到极致,就是不再爱。这种“不再爱”并不是指放弃,而是将所有的爱,转化为对其的祝福和慈悲。”
“施主,你可知,真正的爱,不是非要执着于任何一种情感状态,而是能够包容和理解一切。不爱不是没有爱,而是由爱而生的慈悲,所以能够包容和理解一切;因为无情,所以能够洞察一切假相。洞察一切假相,就能做到不执着、不动声色。”
后来断断续续又与上师交流了很多。只记得那日,是我那一整年睡过的最安稳最甜美的一觉。
因为我终于有一些理解了:
当我们真正能超越想要被爱的执念,反而才能触摸到爱的真谛。
原来我不需要被整个世界爱着,只需要爱自己的那部分世界。
我曾经丢掉的那半条命,好像终于,要捡回来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