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油灯已灭,只剩一炉暗红的炭火,将帐中映得模糊暧昧。
郑温跪在帐前,浑身湿透,膝下泥水涔涔,却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兖王垂眸,盯着那行冷硬而决绝的圣旨。
交出兵符,即刻回京听审。
简简单单十数字,却像一口无声的黑棺,敲定了十年苦守的边关命运。宋屹璋指尖微微颤动,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打湿了旧狐裘的毛边。
帐外雨声如注,似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疯狂拍打着帷幕,将整个世界都裹进一片潮湿腐烂的阴冷之中。
兖王闭了闭眼,寒意从骨缝里一点点往上攀爬,浸透四肢百骸。
不是震惊,不是惶恐。而是那种被按在泥沼里缓缓窒息的熟悉感。他早该明白,在第一次传信人失踪,第一次飞鸽坠落时,便暗示了这一日迟早会来。
只是人总有一线妄念。
哪怕明知必死,也会在黑暗里徒劳地伸出手,试图够到一点不切实际的光。
他手腕微动,像是要将诏书揉碎,又终究只是无声地放下。地面震动了一下,远处传来细微的兵器撞击声。
是换防,还是暗哨?
兖王一动不动,眼睫微垂,浓密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森冷阴影。
半晌,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嗓音嘶哑低沉,像夜雨中一根快要折断的旧弦。
“备马。传本王令,三日内,全军整备。暗哨全撤,粮草迁仓,箭弩封存。”
郑温颤了一下,抬头欲言又止。
兖王没有看他,只慢慢转身,背影挺拔如旧,肩背却仿佛压着整座北陲的风雪。
帐外雨声更急,天地翻涌。
帐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张廷、马谦等副将陆续入内,皆是甲胄半解,神色凝重。帐中炭火跳动,将他们的身影映得斑驳陆离,仿佛一支被困在深渊边缘的旧军。
张廷额头抵着泥泞,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王爷……臣等知王爷忠心贯日月,未曾有悖逆之念。”
又一名副将接着开口,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可……天恩已绝,忠义无路。”
帐内静得可怕,只余雨声敲打军帐。
副将们长跪不起,只以沉默,替那句不敢说出口的逆命宣誓。
他们没有逼迫,没有怨怼。
只是用最卑微的姿态,将最后的选择权,交还到兖王手中。
只要一声令下,哪怕逆天行事,哪怕身死族灭,他们也无悔随行。
帐中炭火发出一声低响,兖王垂眸看着案上的诏板,良久未语。炭火将他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
一旦揭竿,便是灭门之罪。不仅自己,这一营旧将,这十万玄甲军,乃至他们的家眷、子嗣,都会被裹挟进无边的血海。
可若顺旨回京,何异自缚赴死?
兖王手指缓缓抚过诏板,骨节分明的指节隐隐发白。
这是父皇钦点的死局,自己是被他亲手放弃的亲子。
哪怕他这一生,无半分异志,无半点逆意。
帐外,雷声滚动,仿佛老天也在咆哮着这人世的荒唐。
副将们一言不发,紧紧跪伏在地,甲胄撞击的声音沉闷有力,那是数十年寒窗苦读,刀山血海,拼出来的一腔忠义。更是他们愿意跟着兖王,死也不回头的誓言。
帐内空气仿佛凝成了冰,炭火跳动着最后一点光亮。
终于,兖王收回手,他抬头,眼底一片死水,眉目间却透出一种决绝的寂冷。
声音低沉嘶哑,却字字如铁:
“好。起营——”
“我等,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