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璟原本要带着太后原路返回,可花纭就魔怔了似的要去天鹭江。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乌云笼罩在天顶,酝酿着下一场大雪。李怀璟圈住花纭,带着她往天鹭江的交战地而去。此时已经听不见喊杀声也听不见枪声,风扬起积雪的声音无比清晰。
今个儿是除夕。
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越往南,花纭的心脏跳的越剧烈,她已经能闻见江水的腥味与火||药的刺鼻味道,心窝仿佛压了千斤重的巨石般窒息,眼泪潸然而下,落在李怀璟的手背上。
李怀璟心里疼。
北疆苍蓝的天幕下,是一望无尽的雪原,覆盖着去岁的枯草,还有冰封的天鹭江。风像破碎故人的眼泪,顺着那根短促的红线,抓不住与深渊沉沦的指尖。
马匹惊慌失措地踏过干净的雪地,不断飞溅起冰渣,打湿了他们的衣衫,不知道是谁在唱——
“月光堂堂,照见汪洋
汪洋水漫过方塘
方塘莲子香……[1]”
花纭听见了江水低泣的声音,泪早就模糊了视线。是谁用胸膛的温度暖化了冰封的河谷,又是谁的热血染红了不息的川流。
最终看到了梦里的那片滩涂。
满目疮痍。
密密麻麻的士兵与战马的尸身叠在一起,有的被火铳打得血肉模糊,有的被刀剑刺得青色的肠子流到了耳边,有的心脏掉了出来滚到别人的手中,裸||露的白骨掩在皑皑白雪之下,不仔细看已经瞧不出了。
河水翻涌着血腥,杀得水中鲶鱼翻了白肚。
大部分尸体的后半截都泡在河水中,幸运的探出个头,再慢慢冻死;不幸的沉进江水里,眨眼间呛得肺泡里满是冰冷的水,再也上不了岸。冻成红色的冰,谁也没逃出来。
冰与雪将他们困在一起、封在一起、冻在一起、死在一起。
江对岸盛誉已经带着骑兵赶到了,可他们来晚了。天鹭江边的打杀声早就歇了,雪纷纷地落下来,重新冻住龟裂的冰面。胯||下的马恐惧得跺了跺蹄子,它恐惧得哼哧出两行白气,便不肯再往前了。
花纭踉跄下马,拖行着李怀璟的披风,这还是他昔日离开鄞都时花纭亲手给他披上的那剑。两年的边疆风霜丝毫没有抹去金丝银线的光彩,依旧焕发着如天边彩霞的光芒。
花纭一步一跌倒地向那条江奔去。
盛誉隔江望着李怀璟与太后,便双膝跪地,愧疚地伏在地上,头向前磕。他对不起燕王对不起太后,更对不起四公子与老王爷。
只见那如霞光般灿烂的颜色,终跪倒在死一般寂静的石滩上。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惨不忍睹的尸首,花纭手肘抵着石块,痛极流泪但发不出声音。
她胸口闷闷的,花纭攥紧了拳头叩击石滩,仰天哭嚎:“哥啊——”
花纭的视野已经有一角变黑了,她的脖颈特别疼,胃里翻江倒海,可她不管不顾冲向江心。
“娘娘,”李怀璟在她身后呼唤道,匆匆拉住了她的胳膊,“别……”
“求你了,殿下,你帮我找找他,”花纭双手抓着李怀璟的胳膊,求道,“当年我抛下他,我一个人来鄞都,我好后悔……今日是除夕,我答应过他要团圆的,我一定要带他回家,求求你帮帮我。”
李怀璟忍住自己眼角酸涩,抬起双手替花纭擦眼泪,柔声说:“娘娘,保重玉体。”便脱掉铠甲,提剑刺穿冰面,一具一具地翻看尸体。
江对岸的盛誉下令,让所有士兵下河捞尸,把着装不同的士兵分开而列。一旦发现掌印与胡哈拿,立刻上报。
花纭搬开石头,手伸进江中沾湿。她翻开一具尸首,用湿手抹去脸上的血污。冻得龟裂的伤口摸起来手感粗粝,她还是没认出来,便闭上眼睛,摸他们的骨骼。
花纭慢慢从岸边走向更远的冰面。江水从她脚下漫到半腰,将女子冻得嘴唇发青紫色。花纭瘦削,衣衫又薄,冰得像一块冰板覆在身上。后来她干脆脱了外袍,只着里衣踏进更深的江水中。
“不是……都不是,”花纭捞起一具尸体,给他抹干净脸上血迹,凑近了细细辨认,再失望地推回江中。她四肢冻得僵硬,却仅是将手凑在唇边轻轻喝出热气,稍微暖暖又继续寻找。
在浑浊的水中她举步维艰,只捡了一把破刀凿开冰面。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温度,没有生命,花纭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憎恨天鹭江。
脚下淤泥滑腻,花纭一次次地摔进江水中,又用刀抵着河床站起来。衣服贴在她身上,冷得像诏狱的水牢。
忽然,她终于在一滩黑色中,望见一点别样的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