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摇头。
“你这样吸一吸,能吸出乳白色的汁液,很甜。”姜堇隔空做了个吸的动作,又将长草递给陈列:“当地孩子告诉我的。试试?”
陈列接过吸一口,果然有汁水淌至舌尖,甜得发腻。
一转头见姜堇幽幽盯着他。
陈列:“?”
姜堇:“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但有百分之十的概率中毒,口舌麻痹三天尝不出味道,还敢试么?”
陈列:……
他舌尖在齿内刮过。姜堇大笑出声:“诓你的,你还真信呐?”
她勾腰随意在草地里又采一根,塞进自己嘴里,吮吸的姿态有种野性的好看。
“陈列。”她吮着那根草说:“你这样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觉得,你在跟我赌气。”
“嗯。”陈列点头。
“你跟我较什么劲呢?”姜堇轻轻道:“你看过我妈那样子,我永远不可能让自己变蠢。”
“我知道。”
两人走了一阵,陈列再度开口:“你上次说,我是你永远不会真正注意的存在。”
“嗯。”
“像影子那样?”
姜堇微笑:“是,你像影子。沉默,无聊,不会说话,有时候我觉得你黏得太紧很烦,为什么不让我利用完就甩掉你。可是陈列,当我在滕柏仁身边的时候,我居然真的想起过你,所以遇到你之后,我费了心思让你当我的保镖。”
“想起我什么?”
“想起你什么啊……”姜堇扬扬唇:“无论一个人再怎么变,影子却是不变的。影子映在地上,像一个人甩不脱的过往,也像一个人真正存在的证明。”
“谁会注意自己的影子呢?”姜堇说:“也许只有当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她会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影子。”
“陈列,我好像永远在变,从姜堇、到姜雪照、再到Lilac。你好像永远不变,永远都是陈列。我有时候烦你,有时候需要你,就像需要一个影子。”
陈列点点头:“好。”
“好什么?”姜堇睨陈列一眼。
陈列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又深深吸一口屏住。
他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又继续默数:四,五,六,七。
三和七都是中国文化里命定的数字,如果数到三又数到七、悬在唇边那句话还没退却的话。
他呼出方才屏住的那口气,将唇边的那句话带出来:“我当你的影子。”
“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把爱、把一个男人当作你的信仰对吗?那好,我认输,”陈列说到这里挑了挑唇角,模样有种放任一切的痞气:“我来当你的影子,把你当成我的影子。”
姜堇先前说得对,他是在赌气。他希望姜堇像一个女人那样爱他,把他当男人一样仰望。
从十七岁开始,认命的是他。
到二十七岁为止,认输的还是他。
他来当她的影子,供奉她如一桩信仰。
他跟姜堇说:“我得走了,你自己考虑清楚。”
他当真向方才剧演的草地走去,拎起自己的行李袋,不拖沓,不纠缠。
“哎。”姜堇在他身后背手站着,嘴里咬着方才那根长草:“有时效么?”
陈列将行李袋痞痞搭在肩头,一手插兜,站着的姿态还和十七岁一样、后颈微微曲着。
“我很想说有。”他在夜色里回头,山地靴在草地里轻蹭了两蹭,又像将什么踩实似的踏了踏:“但是没有。阿堇,没有时效。”
-
陈列回到了自己的营地。
起先他会偶尔看一看自己的手机,看有没有那个他从未储存的号码来电。后来他就不看了,只是偶尔帮着劈柴,把外套放在一边的草垛上,内袋里滋地一声闷响,像人的错觉。
他干完了手里的活,齿间咬着白手套摘下,去摸外套里的手机。
一条信息是十五分钟前发来的,姜堇没发任何文字,只拍一张她那边的夕阳,橘色是挂满枝头的帷帐,乌鸦是歇在火中的诗人。
陈列举起手机拍一张自己这边的夕阳,给姜堇发过去,也不说一个字。
等待得太久的人,是会忘了自己在等的。
陈列又一次回国已是春节。今年过年晚,二月末已有了春暖花开的迹象。他在年二十八去看汪露姗的母亲,买了些年货,又送去一笔医药费。
汪露姗送他出去,竟又遇到当年烤红薯的小摊。
汪露姗笑问:“买一个?”
陈列点头:“行啊。”
汪露姗分了半只烤红薯给他,在他塞进嘴里时,猝不及防问:“你还在等她?”
陈列喉咙里噎一下,竟有一瞬茫然愣神。
然后想起来——哦,原来他是在等她。
等到后来,变成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事,和他站在街头啃半只烤红薯一样自然的事。
他咽下那一口,回答汪露姗:“也是,也不是。”
当等待成为血脉里的一种习惯,还能称其为刻意的等待吗?
大年三十,陈列去看白柳絮。
去厨房里帮了一阵忙,保姆阿姨看不上他手艺,把他赶到客厅里嗑瓜子去。
瓜子是白柳絮在嗑,陈列不喜欢。白柳絮洒了一地瓜子皮,陈列拿扫帚扫了,电视里春晚没什么意思,陈列想起什么,打开防盗门去楼道里看了眼。
那灯果然又坏了。
陈列回屋扛了梯子,两步跨上去,把手里的新灯泡拧上去。公区电路许是真的有些问题,灯丝闪跳两下,灯泡发出啪地一声后才倏然亮了。
陈列往后微一仰、习惯性眯眼时,听到电梯间有脚步声传来。
陈列望过去。
姜堇拖着只行李箱,站在那里。草原上剪头发不方便,她一头乌浓的发更长了,好似又没找着皮筋,斜斜编了根麻花辫,发尾塞进大大的围巾里。
她穿一件大大的工装羽绒服,扣着顶蓝绿色的鸭舌帽,摘下帽檐来拎在手里,头发大约刚在飞机上睡觉蹭得有些乱。
十数小时的飞机让人小腿肿胀,她是踢了踢自己的腿,才抬眸看着陈列微笑:“嗨,影子先生。”
刚换的灯泡亮得过分,像那日在甲板看过的夕阳刺进陈列眼底。
陈列跨在梯子上,忽然觉得双唇被灯泡烤得发干。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再度张开的时候吐出一个字来:“嗨。”
他在明亮的光线中突然发现,她的头发上竟还带着非洲草原上的一根草,也不知怎地十几小时都没蹭掉。
陈列忽地低头抿住唇角。
此时的非洲正值春末。时间的荒原就此归拢,变成她发间的一抹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