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陈列用探亲假回了一趟江城。
他坐在路边一个咖啡馆。江城素来阴寒,冬日里难得出一次太阳,便似攒足了一冬的劲,猛烈得刺人眼睛。
陈列鼻梁上架一副太阳镜,穿黑色短款夹克,露出平直锁骨。他真不怕冷,咖啡馆的姑娘们偷偷看他,看他锋利的下颌线,看他饱满的胸膛。
他沉默时抿紧的唇角显得严肃,并无人上前与他搭话。
直至对面高楼一辆库里南开出来。
车窗大开着,露出里面苍白瘦削的一张脸。三个月功夫,滕柏仁瘦得更厉害了,好似受到极大精神困扰,咖啡直接掀翻在对面助理脸上。
车在路边急刹,穿套装的女助理下车来,衬衫领口是难看咖啡渍。
库里南遥遥开走,溅起的扬尘拂她一身。
陈列站起来,手里攥两张咖啡馆纸巾,在马路边等了两秒红灯,却又打消过去给她递纸巾的念头。
罢了,反正他从不是什么热心的人,何必冒暴露自己的风险。
顶着探亲假的名头,陈列却无亲可探。先是去看了汪露姗的母亲,接着乘公交去了闹市一个小区。
摁电梯,上楼。
保姆阿姨来开门时,瞧见俊朗一张面孔,意外道:“你找谁?”
“白柳絮阿姨。”陈列道:“我是姜堇的……”
话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朋友?熟人?
他们的关系除了“共犯”二字,由来难以定义。
他换了个说法:“我是陈列。”
“你等等哦。”保姆阿姨仍是一脸狐疑,掩上防盗门给姜堇打电话:“喂,姜堇,有一个叫……”又把门推开一条缝:“你叫什么来着?”
“陈列。”
“耳东陈?列呢,哪个列?”保姆看起来是一板一眼的性格,也是,姜堇远在国外,一定会雇这样一个较真的人看顾她母亲。
陈列刚要回答,姜堇的声音从遥远另一端传来。
因保姆用隔音不好的老人机,所以陈列听得很清楚。姜堇轻轻地说:“陈列的列,置放一件静物的那个陈列。”
“哦,你认识的呀?”保姆阿姨又掩上防盗门,于是姜堇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陈列听不清了。
他只是站在防盗门外,过分老派地拎着一兜苹果。
保姆阿姨再次推开门时,发现他抬头望着楼道里的灯。
目光平视下来问:“这灯怎么不亮?”
“坏了,也不知是不是楼道里线路有问题,上次姜堇回来修过一次,这才没多久呢,又坏了。”
陈列:“我修吧。”
“别别,你是客人。”
陈列只说:“不妨事。”
他进屋借了梯子,拿了只全新灯泡,拧上去光线亮起,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眼。
保姆出来时,看他跨在梯子上:“怎么,修好了为什么不下来?”
陈列两步跃下梯子来,又轻松把梯子扛了回去。
保姆阿姨连声道谢:“家里还是有个男人的好。不对,话也不好这么说,姜堇也是蛮能干的,上次灯泡也是她自己换的……”
陈列去房间看白柳絮。
白柳絮抬眸见是他:“陈列,你来喂我吃晚饭了?”
也许白柳絮脑中时空是混乱的。她说这话的语气,好像他们还住在江城的医院里,陈列是看护他的那个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白柳絮喜欢吃软乎乎的鸡蛋拌饭,陈列一口一口喂他。
白柳絮神神秘秘问:“你上次说你找到阿堇了?”
“嗯。”陈列说:“她很想你。”
“那她怎么不来看我呢?”
陈列笑了笑,拿纸巾揩净白柳絮的唇角。
姜堇与她母亲好像科幻故事里的两个人,隔着时空互相想念,但永远不会再相见。
喂白柳絮吃完饭,陈列起身告辞。
昼夜交叠的时分,总让人心中产生某种荒唐感。陈列双手插兜走在熙来攘往的街头,其他人都觉得三两天的探亲假不够用,他却已无处可去。
随意登上一辆公交车,绕着城市兜了两圈后,司机终于注意到他:“哎,你去哪啊?”
陈列说:“不知道。”
他只是一圈圈地坐着,一眼眼看着这城市,每坐一圈就买一张票。
一个大包小包的阿姨上车,来不及往后走,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拿手给自己扇着风:“哎哟这车里怎么这么闷,小伙子你开点窗好吧?”
这时间车里也没其他人,陈列拉开一线窗。
风从窗外灌进来。回忆像耳光,劈头盖脸来的总是猝不及防。
陈列在一片夜色里想起姜堇,第一次学她模样,将一手指尖探出车窗去。
原来风从指间刮过是这样的触感。
陈列嘲讽笑笑——人怎么可能抓住风呢?
他不经意回头,眼尾望见车厢的另一侧,坐在他身旁那阿姨的影子,被昏黄路灯拖拽,挂在他的指尖上。
他动一动手,抓住的是风,也是一个人的影子。
陈列猛然缩回手去。
两天后,他返回非洲,留一天绕路去姜堇所在的营地。
疟疾在国际救助队长期不懈努力下,已得到有效控制,医疗压力缓解许多。姜堇在营地带孩童排演话剧,布景是纸壳画成的简易,但孩子们双瞳里有异样神采。
姜堇盘腿坐在并不存在的舞台侧边,随他们大笑鼓掌,素颜无妆,两颊小小雀斑在阳光下跳跃。
陈列走过去在她身后坐下,她转过头来冲陈列笑笑,马尾在瘦削脊背轻轻扫过,又转回去看舞台。
陈列盯着她瘦削背脊,略微起球的T恤,和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根长发。
陈列伸出手想替她摘掉,在半空悬了一会儿,看她背影因大笑晃动,那根头发也随之轻颤,生动得那样鲜活。
在陈列十八岁趋于麻木的人生里,唯有她野蛮而有生命力,生动得那样鲜活。
陈列收回手,并没摘掉那根长发。
他听了一会儿,才厘清这出小小话剧在讲一个什么故事。
讲的是“偷影子的怪物”。如若小孩在睡梦中不慎被怪物偷走影子,第二天醒来,他就不记得是谁了。
直至话剧演完,姜堇站起来问陈列:“吃饭了吗?”
“来的路上吃过了。”陈列问:“走走?”
“行。”姜堇捋一把自己马尾。
两人顺着草原漫步,又一个夏天将要来临,草木蕃庑,空气里是带暖意的香。
姜堇勾腰摘一根长草,似国内的狗尾巴草,在指间轻轻捻着,问陈列:“尝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