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窝进被子前,顺手摸到架子上《梧桐树庄园》的第一册。
房间角落的夜灯剥开了夜色,泛起一圈橙黄的光,撑起一个静谧的小小世界。
她又看到佩妮和凯斯威尔第一次爬上梧桐树看日落的情节,又看到那句“这是庄园一天中最美的时刻”。今晚,她读熟悉的字,找到了诸多从前没在意的细节。相同的字句竟然创造出截然不同的氛围。
灯光像烛光般摇曳起来,把她的眼睛都照活,心也澎湃了。
林辜月的目光反复拓印那段话。假如视线能流墨,这一页纸一定已经黑涔涔的了。
她几乎快背诵了,按耐不住地爬出被窝,光着脚到书桌旁坐下来,折起腿。膝盖上晒着团光,像两个昏黄的小橘子,把下巴靠上去,脸也被浸得橙悠悠的,温馨极了。
林辜月想起前两年,郑克打算写一篇研究式文章,说“一切前卫的文学作品写的都是对自由与平等的真情流露”。他那会儿还为这个观点沾沾自喜、雄心勃勃,可是没多久就萎靡了,因为孔子早在几千年就说过一句话——“诗三百,一言蔽之,思无邪”。
所有仿佛独创的洞见,实际上,都只是在翻译、超译旧时的念头。那些老话,在浩瀚的哲学与文学长河中,早已以更简练的方式,由古人诉说过无数次。“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换种说法就是:“新理论?古希腊人早就讲过了。”
再初生的嘴也流不出新鲜的血。没什么是空前绝世的。包括爱情。
林辜月看过《傲慢与偏见》、《白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等。罔论爱情是永恒的创作主题之一,也是一种思无邪。佩妮喜欢凯斯威尔,然而没准在平行时空,喜欢的是反派里诺甚至是树干里的吃人虫,无论佩妮的箭头指向谁,这份情感的诞生本身,都绝不稀奇。
但是,林辜月第一次在这个不稀奇的主题中,想到了自己。
就像科学家会为了方便观测北极星,给各自闪烁又彼此呼应的星星画上虚拟线。她借由佩妮这颗星,将普世的情感与普世中的自己联系在一起。
如果佩妮可以喜欢某个人,那么林辜月也可以。
在书页前,林辜月的脸慢慢热起来,视野逐渐打开。从前那些人说喜欢她,她似乎不必感到回避;而将来,她喜欢谁,也统统是正当的。这种平凡的情感,不该因为妈妈撕毁的情书就成为忌讳,刻意压抑合理的成长。
这不是件稀罕事,它就和从梧桐树端升起落下的太阳一样,可以看上一看。
她想给盛放打电话,说自己知道佩妮为什么只和凯斯威尔看日落了,但又怕这些想法没有沉淀好,就急匆匆地说出口,如此奇异的幸福感也会一同流出去。
林辜月决定再等等。
尽管心胸开阔了,但听到妈妈按门把手,林辜月依旧被吓得连滚带爬,光速钻回床上。
仍然需要修炼。
妈妈说:“你还没睡?”
她装睡眼惺忪:“怎么了?”
“和你说一声,以后你都不用上舞蹈课了。”
“怎么了?”
“现在在舞蹈上获得的东西已经够用了,景上添花的东西到此为止就好。时间紧,任务重,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吧。”
“好。”林辜月应声。
她闭上眼,好似夜灯短路。
林辜月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换鞋,动作比平时更拖拉一点,听完了向秋澄在群组里发的语音:“我宣布下周四中午,儿童节,我们去幼儿园给小朋友们表演!”
就在刚才,她上完了最后一节拉丁舞课。
为了争取来上课,她还和妈妈费了不少口舌。
她学舞蹈十年,在这个舞室四年,现在的老师是她最喜欢的舞蹈老师,也教了她四年。
课后,她送给老师一个在莫斯科买的水晶发卡,没说只学到这里,以后不来了。老师随手别在盘发下面,摸摸她的头,开始给下个班的人点名,然后带着他们做热身。
学生时代的善意就在于生活犹如时令水果,熟度与节奏分明,艺术生的林辜月过季了,留学生的她预当季,识时务者并非只有俊杰,也可能是来回踩铃声的学生。比起老师,她似乎站在更高的视角,洞悉自己的去留。
林辜月心中不知是慨还是叹,瞄到一个身材修长苗条的女生,胸和肩含着木棍似的,招摇地坐在旁边。
这是她的舞伴,小她两岁,在艺校读初二,很快就要备考舞蹈学院。林辜月因为身高出众,又赶上舞室男生短缺,一年前被老师安排转跳男步,就这么和舞伴成了搭档。舞伴对训练上心,要求苛刻。这年下来,每次上课,舞伴总要小小地发一通脾气,抱怨林辜月为什么总是没办法像别人那样,好好跳舞,一点劲儿都没有。
她当然好好跳了,也使劲了,但她又不是专业的。她更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是碰上会把家长口中的兴趣爱好当成人生目标的人,好像冥冥之中,要她不断地对梦想一词有愧意。
林辜月哑口无言,不想拖有理想的人的后腿。高一这年,耳机里除了放英文听力也放舞曲,每晚洗澡都要多磨蹭半小时,对着镜子复习舞步,甚至荒唐地拿吸尘器练托举——恐怕这就是妈妈下达命令取消舞蹈课的缘故,妈妈怕她对舞蹈认真起来了。
有一次,舞伴说话实在太难听,把她惹毛了,她便混搭了时洇的语气和向秋澄的造句,说:“我跳不好是因为你手汗很多!”
舞伴傻住了。依旧挑剔林辜月的动作,但从此以后,每次她们搭手前,她都会去空调机旁把手吹得冰凉干燥。虽然没什么用,跳两下又变热,开始流汗。
今天,舞伴忽然好心地丢给她一瓶矿泉水,说:“下节课见。”
林辜月接过水,放在膝盖上,弯腰系鞋带:“我下节课不来了。”
“啊?什么事吗?”
“没续课时,”林辜月笑:“我的意思是,以后都不来了。”
她低头翻包,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只好给了一支没用过的彩笔。
舞伴没拿,皱眉问:“为什么不跳了?”
她不是在问她为什么不上课。
林辜月在那刻对她生出一种语义上的感激。
同学关系,是一种只属于这个年纪的温柔,哪怕不那么熟,也会因为那段短暂的同窗时光,留下几分贴近的温情。长大以后,这样的关系就没有名字了,人们把那种萍水相逢的暖意,统统叫作“路人”。
至少她们现在还是同学。
“我之后换个地方学。”
她唯一能报答的事情是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