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全都大笑,笑传染笑,林辜月的苹果肌酸痛,步伐不由得慢了下来。
叶限轻推她的肩膀,提醒道:“他和我们没差几步路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叶限一直在她身后。
哪怕她不需要。
哪怕他知道她不需要。
林辜月身体里的细烟又冒起来了。她的心底有某个类似于香炉的地方,点燃过的香曾经都插在这里。烟常常从嘴或眼溜出去,炉底攒了无数的灰。就在烟灰深处,某个念头闪过,就像一搓带着火星的灰落下来,不待作用,就被埋灭了。
——你是否抱有和我同样的情感。如果是那样,我就可以用对待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你。
走廊很长,灯影摇晃,她奔跑着,手臂胡乱摆动,来不及收成体育课学过的标准跑姿。她也来不及回头。
林辜月后悔了。她刚刚应该牢牢地抓住叶限的手。
鞋子一步步踏出回声,她没再有机会做到。
院长把他们赶到第三间屋子。他们找到了几张破旧羊皮卷,拼凑起来,纸上花里胡哨地写了一段故事,说白了就是要把人分成四组回头寻找道具,然后放置在收音机上的洞里。
其中一组要守在原地,帮别的组摁开门键,尽管任务里写“但是请躲起来,千万不要让他们看见你”,但已然是所有支线里惊悚程度最低的了。更多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林辜月主动申请和叶限一起接下这个任务。
时洇道:“这一组听上去最没意思。”
林辜月说:“因为我怕。”
时洇瞪瞪眼,怀疑道:“你?怕?你诶!”
她面不改色地说:“其实是我不想再跑步。”
时洇点头:“这还差不多。”
向秋澄很赞同叶限和林辜月滞留在这里,她说:“只有这俩人看起来最乖,陨石砸地球了也能老实不乱跑。别免得到时候没人给我们开门。”
其他人走回头路,林辜月和叶限藏进了窗帘后面,终于可以大方说话。
“什么都看不见,就什么都不会怕啦。”
“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才更恐怖。”
“那要不然还是出去?”
“算了,没事,就这里吧,我觉得……”
他的话都还没说完,向秋澄的尖叫声千里迢迢地传来,还伴随着大骂:“盛放你别踩我脚啊!”
叶限绷紧了身子,没有继续把话补全。
林辜月很卑鄙地产生一丝快乐。毕竟假设其余人,包括远在异地的沈嘉越在场,叶限哪怕把牙龈咬出血,都会把话讲完装镇定。叶限唯独愿意在她这里露怯,肯承认恐惧。没有别人能够看得见叶限的这一面。这是专属于她的叶限。
过去她把这一类特殊待遇都视若平常,好比那是自己的影子,即便没有去看,也笃信它随时随地都在,不需要招呼。
而现在,有多平凡,就有多令她幸福。
方才灭了的小火星又晃起光芒。
她拽着那个念头,继续往下潜。其实,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反过来思考过叶限对她的想法。绝非因为那不重要,单纯是她连如何对待叶限都不知道,又何况是推测他?林辜月暂且只能明白自己。
窗帘外响起脚步声,不止一双脚,数不清。
她的思路卡顿,有些闷,想探头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查探情况。
刚摸上窗帘,叶限摁住她的手,颓废地压低声音:“不要。”
“好吧。”她松开窗帘。
林辜月偏头看了一眼叶限。还是看不太清,只能看得到他头顶漆黑的轮廓。
叶限有两个发旋。小时候有阵子头发剃很短,有种风吹过来,会格外在叶限的脑袋上打涡的感觉。正如此,当他的头发留到一个长度,老是会有几根头发固执地乱翘,怎么都压不平。而现在,分明是差不多的发长,却不跟小时候一样莽撞,服帖得很。
发旋这东西总不可能一边长大,一边少一个,为什么小时候和长大后不同。
转念一想,无论怎样都合理。毕竟她面对的叶限自始至终也是同一个,她不也现在才开始喜欢他吗——
是真的吗?真的只是现在?她凭借什么来确定?脸红?只有现在会脸红,就可以作为证据,代表过去的她无动于衷了吗?
她踌躇了,难再确定。
严密搭建好的真理金字塔竟然有一块砖是空的。林辜月大概又要不明白自己了。
叶限有意地要放轻呼吸,但是能耐一般,呼吸声便时而沉缓,时而急促,节奏乱得一塌糊涂。
林辜月的思绪抽了个空,忍不住问:“还好吗?”
“……我没事。”
“喔……”
“辜月。”
“嗯?”
“你今天中午吃的饭真有那么好吃吗?”
她略有讶异:“还行吧。”
“还行,那就是也没有好吃到会吃很多,多到咽不了下一顿的程度。”
“当然没……”
林辜月及时住嘴。她被套话了。
“那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叶限接着问。
她一怔,然后一本正经道:“去餐厅的路上吃的那个烤肠,不是发霉了吗,所以……”
“所以没胃口了。”叶限叹气,“辜月,我真不该和你说,要多为自己找借口。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一定会说实话的。”
林辜月沉默。她的鼻子在三句话前就酸到像吸了一口柠檬。
不存在钟表,判断时间的前进凭借胸膛的浮动。十来次呼吸后,叶限说:“开玩笑的,你饿了吗?我的口袋里有饼干。”
林辜月嚼着苏打饼干,不希望叶限继续追问,他也的确没有。所幸外头的脚步声愈来愈大,叶限宕机,彻底失了声。
当然,他不再开口的理由不止这个。她很清楚。
林辜月低下头。夜视能力不算太好,细节统统都抹去了,一切都只剩下大致的形状,所以他们俩的鞋尖的距离更加明显。如此挨不到一起。
这不是她期待的。
林辜月吞了口水,心跳轰鸣,与那靠近的“笃笃”的脚步一前一后,来回撞击她的耳膜。里外的声音在混乱中,达成诡异、扰人的一致。
叶限不知道,正是因为“借口”,才有滑梯旁的事情。她会张开双臂是因为他。
夜视无力,但黑暗宽容,折叠、缩小了林辜月的羞意。否则,她不敢想象脸将烫到什么程度,一定前所未有——她竟然有些想赞颂黑暗。
她牵起叶限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下。
“你说,这样算不算救你一回。”
林辜月本以为做了今天最该做的事情,便能暂时让所有问题都稍息立正,往边儿上靠。哪知精神和思维都瞬间停摆,身体僵滞在最后一个动作上。他们小时候也牵过好几次手,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自己是一段不断融化的蜡烛。
拜托了我的大脑,下一个指令是什么。
可能是错觉,叶限的呼吸停了许久。
“算。”
不透光的空间包裹着少年的心动,他大胆了起来,微微转过身,紧了紧牵着的手,把她拉到面对面,低下脑袋,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轻柔且缓得像是担心吓到空气中的灰尘一样。
然后便安安静静地,和她一起变成一段融化的蜡烛。
林辜月看见过日升日落,却没有见过月升月落。
从她看见月亮起的那一刻,它就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