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的面它快要被你转死了。”对面的叶限说。
林辜月的思绪飘到天上,叉子在盘子里转个不停。听见声音,一惊,松开了手。
银叉栽倒,掀起意面,酱料飞溅向叶限,挂在他左脸颊的正中央。
她抽出一张纸,起身探手,初初对上叶限的双眼,便愣住了。
就好像全世界会害羞的人同一时刻涨红了脸,然后这些心照不宣的颜色聚成浓浓一滴,降雨一般,落在叶限的脸上。
她把纸递过去,慢吞吞地坐下,说:“不好意思。”
“没事。”
他擦净的动作太利索了,林辜月略有惋惜。
纸被叶限连同掌心一起蜷成团,耷拉在指缝。他腾出拇指和食指,圈起玻璃杯。喝橙汁的时候,余光总是有意地寻过来。
他放下杯子,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挺喜欢吃必胜客的,现在口味变了吗?”
“没有,还是喜欢,连锁洋快餐,我就没有不喜欢的。”
林辜月陈述一句事实而已,不知道哪里逗到叶限了。他忍俊不禁,接着咳了一声,说:“必胜客能排第几名?”
她被问到了,煞有介事地沉吟。
“那它确实排不上名,尤其是今天中午,我还尝了一口时洇买的赛百味三明治,很惊喜,非常好吃,所以就连赛百味的排名都可以暂时超过必胜客。”
“难怪今天这顿饭对你的吸引力一般。”
“也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
“……”
林辜月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和叶限讲实话。
这些天里,她的脑海里总能闪回探望爷爷那日,在公车上,她对叶限说的那句“在一起”。明明在收到那束花以前,这三个字在她心底其实一直有个隐形主语,包含的不止他们,还有沈嘉越和温澜。
但现在再去回想,就变得意味不明了起来。她迟迟地反应,温澜也曾经用“在一起”来形容她和郑克的关系。人一定是在学会说话前就拥有感情的动物。而感情是含糊的,由此延伸出的语言当然也不甚精确。字面下来回替代的词义,就像生鸡蛋清,看着清澈,却是不愿意松手的水,越洗越粘。
她已然深刻知晓别的含义,现在还愿意对叶限说这句话吗?
当然。
明白了心意,她在看待自己时,便多了几分凌然的正义。她百分之百站在自己这一方,支持着这份情感的发生和进行。并非沉溺、并非软弱,这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人性流露。
关于自己的事情,她向来只对没有理由的部分畏首。林辜月的坦然太需要原因,最好要道理成为真理,要真理背后富含可推导的逻辑。平常心不止源于习惯,也有着真理的浸养。
她依旧容易呼吸沉重、盯着某处发怔、心跳、脸红。然而如今,现象归因,所有的异常反应都有着可商榷的方向。解释正确,逻辑通顺,她不再陷入慌乱,也不再费神自辨。世界的每一扇门都向她敞开。她愈发地从容,甚至开始享受这份认知和情感带来的快乐。
那么,那句逐渐递进的话,是否还应当由她用清晰的意志重复一遍——
“好像确实是因为中午吃太多了,现在吃不下。”
林辜月选择对叶限撒谎。
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她难以用面对自己的方式来面对叶限,只能充满漏洞,僵硬地拟态着过去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
叶限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说:“我包里有带糖和饼干,你要是饿了记得和我说。”
“好。”
她没敢再看叶限。
从前,她认定叶限与她是同轨上的列车,处处相通,默契无隙。而事实则是,哪怕在最开始,思维、精神、情绪——那些无形的部分,也必须依靠诚实的语言才能让彼此知晓。
问题与答案,榫卯式地紧密咬合,一一对应。已经不存在任何无解的“为什么”了。她的刨根问底分明很成功。
但这是林辜月第一次在真理面前败下阵。
他们吃完饭去附近的密室逃脱工作室。今天是周五,下午的课全被改成了讲座,有一个老师缺席,于是学校宣布提前放学。为了有一个正式的庆祝和结束,向秋澄临时把大家聚到一块儿。
几乎没人知道叶限怕鬼又怕黑,林辜月提前和向秋澄说好,玩点童真童趣的主题。到了地方,店员往后头一指,说没有提前预定,这时段只剩下一个主题有场次。
海报标题写着由真实事件改编,字样下的小孩跨骑小木马,嘴唇敞得占满半张脸,却没有一颗牙齿,手上拖着断了头的布偶,血淋淋的棉花散落四地。
林辜月一回头,叶限笑得比海报还凄惨。
然而,向秋澄眼疾手快地付好所有人的钱。
“林辜月,寂静孤儿怨,够童真童趣吧。”她用极体谅的口吻说道。
他们的手机和包全部都放进保险柜,分成了两组,跟着工作人员到不同的房间里。
游戏正式开始。装饰成宿舍的房间只有两盏的壁灯,像夜行动物的眼珠子,一闪一闪,幽幽地亮着,起不了照明的作用。走廊里偶尔传来弹珠弹跳以及小孩子唱歌的声音。
林辜月不小心碰到叶限的手臂,湿淋淋的。他已经浑身是汗。
她悄悄把一个塑胶圈塞过去,小声说:“这个是护身符,等下那些‘鬼’就不会来追你了。”
“真的呀。谢谢你。”
叶限接过去,应该是顺势戴在手腕上了。他的尾音柔软,如果不是其中的颤抖遮掩不住,林辜月会将他这个哄小孩的用调和小学期末考时对“魔法笔”施咒的语气联系在一起。
怕成这样还来配合她玩小时候的那些情景剧,到底是谁安慰谁。
林辜月无端地愤怒。但这怒火显然不茂盛,点了根香似的,冒着一小缕瘦瘦的烟,熏着她的胸腔。
向秋澄和高宇溪趴着墙,敲敲打打,没发现线索,遂为走廊上的童歌锤起伴奏。
她听见叶限的鼻息一哧,轻轻地笑。她的烦躁本就不多,在身旁这如同呼吸一般的笑声里,便轻松地散了。
“当然是真的,还收了我二十块。”
叶限反应过来:“商家还挺会做生意的。”
向秋澄在角落摸到按钮,房间忽地一亮。林辜月被光闪到,闭闭眼,一睁开,看见叶限低头摩挲着手环。她的视线依旧恍惚,辨不清他这是已经放松了还是依旧紧绷着,故作模样。
“那你呢。”叶限问。
“我又不怕啊。”
“也是。抱歉,辜月。”
“什么啊……”
她真的没明白叶限在为什么道歉。叶限却不再应答。
解谜的过程着实容易,不过是他们这边的墙上挂字母,另一边墙上挂数字,甚至无需排序对应,小学生的词汇量足以,扫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单词。两个房间简单地互通消息,解开衣柜里藏的密码铁盒,取出对房的钥匙,用绳子甩到走廊去,打开暗门重聚。
新的房间更大,没什么家具,空调冷气畅通无阻地荡来荡去。
林辜月业余地心想,怎么所有人堆砌阴森氛围的同时,都会制造寒冷的环境,就仿佛不会有生物一遍发着热,一遍感到害怕。但她的指尖凉了凉,很快地记起刚刚叶限虽流着大汗,皮肤的温度却俨如冰窖。
童声唱的歌愈发的大了,然后突然止住,幼稚的女声讲了一段故事。没有一个人仔细听,都在找线索,最后还是三心二意的林辜月将此复述了一遍。
“……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唯独不被领养。后来她察觉到,院长会在所有被领养的小孩离开的前一个月,送他们一个手持镜。于是她的生活动力和全部梦想,变成了拥有那一面镜子……”
讲到一半,门先打开了。
林辜月察觉到叶限一哆嗦,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身前,垫着脚,企图挡住他的视线。
而叶限立即侧身,绕过她,重新站在前面。他的一只手臂向后伸出,似圈非圈着她。几个动作流畅得仿佛叶限从小就勤恳地练习,只为了这一个时刻能保护林辜月。
可是那有什么必要?没有健全的人会因为害怕失明,而提前学盲文。
她抿着嘴,看着他发颤的手,几乎想要紧紧地握上去。那犹豫的片刻里,她觉得自己的手比他更抖。
向秋澄在那儿大喊:“呔!来者何人!”
门口的男子穿着西装,头发喷得死白,脸部是血肉翻涌的妆效。倒比森林公园鬼屋里的塑料鬼值得细看。他拄拐杖,自称是院长,装作没有看见他们,念念有词道:“孩子们呢,我的孩子们呢……我为什么无法再通过镜子看见你们了呢……”
向秋澄离他最近,捂着鼻子:“院长,您中午吃蒜了吧。”
院长愣了一下,一脸忘台词的神情。空气尴尬几秒,他干脆丢了拐杖,撩出黑漆漆的牙齿:“我的孩子都消失了,那你就来当我的孩子吧!”然后莫名其妙地疯狂追逐他们,
向秋澄边喘边喊:“小老头你挺能跑哈!”
结果院长就更破罐子破摔,接了一句:“我是体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