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搔着巫镇裕的神经,使他醒来,眯着眼睛手掌先伸到一边找无相,人不在床上,刚想叫人就看见无相坐在床边,换上早早制好的白衣,刘海梳到脑后用一字夹固定了,一张脸清亮亮的,像岛屿退潮。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替无相编发问之前不是说要刘海吗?怎么想起来梳上去了?无相说:“岁数大了就要梳起来啦。”“也不是很大吧,喜欢就留呗。”巫镇裕吻他生着短绒毛的后颈,吻他思索着的脸,将稍微有些皱的衣领捋平。他摇头了,有几分第一次遇见的神色,笃定、温和、知晓所有同时一无所知的精气神。
他说,在前面荡着不方便。顿了顿,继续说,我要回家了阿裕。短得有点离奇的两个字,却能把他从依赖里整个提起来车裂。回哪里去?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他拿掌心网住巫镇裕的脸目,让他去给自己找一个小盒。巫镇裕习惯性地听从,回到他面前才反应过来,继续问:要回哪里去?他偏脸摘珍珠,红腕巾绑在小臂,红色近到眼前,珍珠落进糖果盒发出两声轻响,然后是手镯,到戒指犹豫许久,最终没有摘,取下脚链放到盒中。
“什么意思?”
“这个我要带走。”无相温柔地看手指上的两枚戒指,“我要回家了,你有没有记住我跟你讲的话呀。十五年后会功成名就,帮我把剑给二哥,剑我会放在长衡山的榕树下,赎二哥回家。”他想了想说你晚上去拿就可以了,二哥的号码我存手机里啦。
“那你呢?”
“我就回家了。”
“那我呢?”
“会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要走,但是会幸福的,人生如马拉松嘛。”无相招手叫他过来,拥抱他,“如果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卖掉我的东西再坚持一下。”他无声掉泪,双手不断摩挲无相的背脊,努力清晰地讲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家吗?无相摇头,告诉他,不行,太远了,真的太远了,你就留在家里等到晚上,不,第二天,去长衡山取剑,你绝对不可以跟来。晚上对巫镇裕来说太危险。巫镇裕说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离开我去死。无相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捧起他的脸吻,像风擂到他脸上。
“拜拜。”他说完就跳窗跑走,没给巫镇裕反应的时间,怕巫镇裕跟上来,要甩掉一心一意爱你的人比甩掉恨你的人要难上十倍。
他顺着气味走,怎么样逃往洱市的就怎么回到三山,久未使用的手决用在逃票上,黏着比他矮小许多的中年妇女爬上火车,躲避列车员钻到车厢尾的平台,坐在栏杆上等待抵达三山的范围之内。
此时的心情和彼时的心情完全两样,离开三山时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种种没有见过的新东西,没有感受过的情绪,而今虽然他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还有很多情绪没有感受过,或许有所缺憾,但是他满足了,他拥有了许多人从未拥有的“爱”,是“爱”不是“被爱”。他不仅仅爱巫镇裕,也爱二哥,爱生命中出现过的大多数人,爱这世界上他讨厌的、喜欢的种种事物。爱是内部世界成熟的一种体现。他不单单是成人了,更是成为了一个足够成熟、足够完整的人。
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就是没办法更久地陪伴巫镇裕,没办法让他不痛苦,分离是注定好的。
无相跳车了,落地以后听见远处又有声巨响,偏头去嗅闻,只闻见淡淡的泡面气味和浓郁的叶片气味,整座山的植物气息沸腾,翻滚,不是为了无相,而是因为无相身上有浚酉的气味。许多年过去,流落在外的三山的孩子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家探亲了,一路的花草郁郁葱葱地抚摸他的衣角,欢欣鼓舞地叫喊、摇动。无相数着路过的植物们,牵牛花、青藤、艳山姜、油点草、鳞毛蕨、海金沙、玉山竹、算盘子、马银花、山茶、金樱子、三角枫、亮叶桦、黄山松、紫楠、小叶青冈,然后就是榕树。三山的树王,他走近它,它便摇着枝叶,开出满树的花朵。一枝嫩芽轻柔地抚摸他眉心的红痣。
“树王,我离开这里才知道原来这里叫三山,而你也叫三山。”
它让他折一枝花走,祝福他能够顺利拿到那柄寂寞多日的古剑,让浚酉清清白白地回到三山。他将花别在发辫尾,谨慎地匍匐着进入家族的领地,头顶是飞檐,远处是群山,太阳像是打散的蛋黄。他借树跳进旧居,即便人走空了也没有安排别人住进来,没有多少新家庭建立,新生儿降生。他无声摸进曾经的卧室,粉尘被搅动,翻滚,那把古剑仍然挂在墙上,如此静默,如此孤独。如同儿时那般将它拿在手里,山芙蓉的纹样印到掌心。
他离开房间,院子里站满了人,站不下的甚至站到屋顶上。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恭迎大人回家。”哗哗啦啦跪倒一片,宓子亲热地靠近他。说是族长,实际岁数顶多三十几岁,身量高,人是细细瘦瘦的一条,鼻背有颗明显的黑痣。无相大人,大家都准备好了,等您很久了。宓子带头引路,族人们跪着分出一条路,无相没可能在这么多双眼睛前逃走,即便没有网,已然是天罗地网。
他们穿过石板路,来到村落的中心位置,一片开阔的空地中央立着参天巨树的遗骸,树身每一米的间隔钉入一颗长钉,留出半个脚掌的长度。树顶做了镂空小庙,庙中放了盏油灯。每当有人死的时候,就要点亮。以树尸为中心,周围摆放着不少乐器,牛皮大鼓尤为醒目。所有都准备好了,接血的大盆,画脸纹的毛笔,食用内脏的饿狗。
宓子说:“请大人点灯。”
无相将剑背在背上,抓住铁钉开始爬树,他爬得极快,眨眼的工夫就过了三分之一。爬到一半就能够看见那棵千余年的榕树,它的树冠一团团地挤掉其他所有的树。远处是山崖,青紫色的山峰,流淌到云雾与山峰最高处的太阳蛋黄。山峰最低处教层层叠叠的广袤森林承接住。这座山里,有的是千年古木,但比得上这一棵树尸的只有树王了。他登顶,产生与山齐平的错觉,拿手指弹灯芯一下,火苗照亮他的眼。
底下开始奏乐,牛皮大鼓有节奏地敲打着,他往下滑,落地时鼓乐大作,乐器人声全加入进来,宓子说:“请大人开始仪式吧。”仪式的真相是自刎放血,他的口吻把此仪式镀上层巧妙精致的金边。
无相摇头回答:“这不再是我的责任了。”
“大人出去玩了一趟就忘记自己的使命了吗?”宓子身后的人们站起身,鼓乐声又急又重。
“未曾忘记过,但这的确不再是我的使命了。”
“大人不要开玩笑了,请快开始仪式吧。”
“不,我要走了。”
他们向前几步,无相没有退,笔直地伫立着,宓子说:“仪式是不能停止的。”
无相明白他的意思了,不论如何,他都要无相死在三山。无相拔出剑,横在身前,缓缓道:“那就注意了,刀剑无情。”宓子退道一旁,一帮人动起手来。无相头回使出全力,稳住重心先出剑扫开近前的人,破出空间,回身反手接住下劈的刀,刀剑相接发出的响声让无相判断出此人的身份,正是教他剑术的师父。自知不敌,立即侧闪,往树王方向冲去。有人拦他却因实力不足躲闪不及,被剑攻破胸口,血液喷了他半身。晃身前滚,刀尖已到后背,回身抵挡,又有其他人攻来。
崇延教他多年,知晓他近战能力极强,不愿近他身,不断劈砍让他无法分心阻挡其他人的攻势。无相嗅见他人欺身到身侧,索性收剑矮身躲过横劈,将另一人踢向崇延,迎上手中未有武器之人,迅速低喝出腿。咔嚓一声巨响,此人被踢中脸部,正面与背面做了调换,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他借此机会甩开他们,往外逃,忽然闻见熟悉的小台芒和巧克力混合的气味,刹住脚,调转方向直奔红杉林。这一迟疑,他们便追了上来,无相一面抵挡一面钻,难免有受伤的地方,没心思管。错身滑进红杉林,单手在树边一捞,抓出个狼狈的巫镇裕来,一面逃一面骂:“你怎么跟来的!”
巫镇裕跟他一路,又是跳车,又是爬山,凭借着某种强烈的直觉才来到这里,没来得及真正地踏入家族的领地就先力竭,软在树下歇脚,现如今被无相单手圈在怀里奔跑,不大喘得过气,见着刀剑齐出心慌意乱,好半晌才回:“你根本就不管我怎么样!讲完话就跑,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不听话!讨厌你!”
“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巫镇裕讲气话,讲完就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