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多了个包袱,不敌他们,连连败退,无奈地发出凄厉的尖叫。两声鸟叫荡起,一大一小两只鸟冲入林中,袭向崇延等人。无相看出其中一只是浚酉的鸟,他们有着类似的气质和味道。没有多想,背着巫镇裕就往树王的方向狂奔,白衣已彻底染红。树王就在眼前,不想宓子带人在此处截断,只好立刻改变方向逃窜。
“让毅鸣过来,把它打下来。”宓子指着稍小些的鸟,下命令,很快,一名拿着猎枪的中年女人来到红杉林周围,瞄准那鸟。第一枪未中致命处,打中了它的爪。另一边的无相立刻翻扑在地,崇延脱身执刀追去。巫镇裕不懂局势为何如此,抱起无相继续跑。浑身的伤痛、疲倦,在此刻似乎全然忘记,他的心跳快极了。
可无论他多么的感到此刻是濒死,仍然比不过习武多年的崇延,刀从后方斜斜飞来,瞧着轻盈,实际上无相用剑接住这一刀已是全力,双手俱软,剑险些脱手,他们二人被力道震得摔倒,巫镇裕滚到坡下方的位置,几次都没爬起来,很快没了动静。
“崇延师父,非要这样不可吗?”
“你应当负起责任来,我就不必这样了。”崇延看着他的脸,表情无波无澜,拔出插进地面的刀,“你明知你必须死在三山。”
“那是之前,现在我已经不是三山的孩子了,死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崇延不明白不是三山的孩子的概念,只知道,一直以来家族中的规矩都是这样的,这些白色的孩子必须为家族而死,换来家族的辉煌也好,钱财也罢。无论如何,不可以改变。因此再次交手,无相无心恋战,过上几招就逃,抱起巫镇裕时发觉他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之前跳车他身上可能就有几处骨折的地方,在这里又摔一次,很明显伤势加重了。
第二声枪响,他的鸟发出尖锐的悲鸣,无相怒目回看脖颈处多出一个缺口,枪口从来没对准他,却仍然叫他死。血液喷溅,无相捂住伤口,崇延见此不再追,看着他把剑插回剑鞘,踉跄地向前走,两步左右便摔倒到地。无相无助地揪住巫镇裕的衣领,血液从口中涌出,他费劲地说:“三山——三山,帮……帮我。”眉间红痣散发出微光,他合眼再强撑着睁眼,滔天的鼓乐已然消失,耳边是蝉鸣鸟叫,闻见长衡的气味。
他回到长衡,三山把他们送回长衡了。他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刚直立不到一秒钟就轰然倒下。巫镇裕昏迷着,他伸出手找见巫镇裕的手指,费劲地取下挂在身上的红绳,放在他手边。
“长,衡……让他安全,下,山吧……”
“真……受不了……这个人,让他在家等,还,要,跟——”
无相说完这句话,长衡山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大约是因为他的死,许久以后,满山的植物哀泣不止。
一只獾从草丛里爬到巫镇裕身边,拱他的脸,唤醒他。他睁开眼睛看见无风自动的树冠,感受到手心里的手指,偏脸看见剑,看见无相,抱进怀里,满手血,知道是死。茫然地环视四周,无法做出即时的反应,他的世界已经被彻底颠覆,无法回归到原初的状态。巫镇裕认出这里是长衡山,痴痴地背起无相,将剑挂在胸前,缓缓向山下走。
满地的花朵,不该在这个时候开的花也开了。巫镇裕喃喃这一句话,我早就知道的,我可以接受的,没关系。他的双手在巫镇裕眼前晃荡,未干的血液顺着手指往下滴,巫镇裕的泪也往下滴。他走到半山腰的位置,忽然感到有什么力量在把他往后拉,回头看,是平常非常不起眼的藤蔓,如同有意识一般绞缠住无相向后拖,他抵不过自然的力量,让它们赢了。
这件事如此平淡,平淡到巫镇裕以为是做梦,高喊着“还给我”,一面追去,根本来不及。它们把他拖进坑里,巫镇裕甚至来不及扑进去,一棵新的树便立刻拔地而起。一棵百岁黄杉,散发着柠檬的气味。巫镇裕跌坐在树边,无力地拍打树身:“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回答。他在这里坐到第二天白天,饥渴、疼痛、疲倦全然忘记,腿边突然出现一株山芙蓉,自言自语:人生如马拉松。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拿着剑,顺着一路的花朵下山去了,茫茫然地跟着花朵到了浚酉的店铺前,古朴的牌匾上写“长生库”三个大字。他走进去,老板从柜台后探出身,嘴巴旁边还有点点薯片渣。
老板问:“需要当什么呢?”
他将剑放在柜台上,用喑哑的声音说:“我要赎浚酉回家。”浚酉下楼来看见他,狼狈的形象心下了然。老板没想到真的会有今天,呆呆地看着那剑。他重复一遍,又说:“合约拿出来。”老板回过神来,找出卖身契递给巫镇裕,巫镇裕撕碎了,抬头看见浚酉抱着木盒和一件外衣走到他身边。他想说点什么,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眼里有泪,有茫然。
浚酉和老板对视一眼,将手里的木盒塞给巫镇裕,说:“不要哭,你哭他就会痛。”说完回过头跟老板说:多谢你收留照顾了,我走了。老板没说话,抚摸这把站着血泥的剑,抬起头想说什么时,浚酉已经拉着巫镇裕离开店铺。
“我要走了,这是我的家私,就当感谢你送剑过来,给你了。”浚酉将外衣披到巫镇裕身上,挡住满背的血迹,这一次回三山,他真的要把他们全部杀了,全部,“你回家吧。就当从来没遇到过无相。”
“怎么可能?”
浚酉打开木盒,从中拿出一对银镯,巫镇裕认出是无相最开始戴的那对:“他拿去卖了,因为这镯子年头不小,所以流到老板手里,我要了过来,没想到还能给你做慰藉。真的不要哭,你们约好了吧,按约定好的去走。”浚酉还是很讨厌巫镇裕,但看着他,心中只剩悲哀。
巫镇裕点头,想到黄杉,抓住浚酉的手问:“山山,好像变成树了,有办法让它们还给我吗?”
“这是命运,我们都一样。活墓碑不好吗?你还可以去看他。”巫镇裕没言语,浚酉继续说,“我要走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你快回家吧。”
巫镇裕仍然没答,慌神的工夫里浚酉也不见了。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回家去了。起先是走,然后是跑,一路跑回家,跑到谭谢冲进他家把他叫起来,回到片场拍戏;跑到栾文华结婚发来请柬,巫镇裕抱着花去到婚礼现场,她们围着他问无相呢?他说回家了;跑到栾文华的公司成为业内顶尖,她们庆祝时邀请巫镇裕仍然问无相,巫镇裕仍然说回家了;跑到谭谢与家庭决裂,息影出逃;跑到语言中的房子建成,蓝花楹长成大树,每年夏天轰轰烈烈地开出大团大团的花朵;跑到十五年后的颁奖典礼现场,他和后来的朋友们在典礼开始前喝了不少酒,晕乎乎地坐在位置上,等待宣布,听到自己的名字走上台去感觉踩着云朵,他拿着奖杯,凭借一部戏拿到的第八个最佳男主演,一手是奖杯,一手是银镯与戒指,说多谢洪尚萍导演,多谢十五年,多谢无相,多谢。耳朵上的珍珠早已死去,在此刻仍然散发光芒;跑到功成名就后回家的夜晚,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吃掉在地面上的花瓣,回到房间里,路过玩具房,路过书房和永远不会开灯的树洞,进入卧室,躺在有两个枕头的床上,洗得白惨惨的枕套被他抓在手里。
他睡着了,梦见漫天彩带,灯光闪烁,他举着奖杯在无相面前亮来亮去,花朵灿烂,树木飘逸,云朵落在他们的身上,捧起来有仙子的歌声。
我现在是最佳男主演了,无相。
为什么没有觉得幸福?老天到底要考验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