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很淡很淡的樱花味,其实他不知道樱花是什么味道的,这都是他下意识想到的,远远的,他感觉额前垂下来的一点碎发被风吹得轻晃,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发尖还有些突兀地扎手,被拦腰剃短的头发长出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柔顺,突兀地到头,突兀地结尾,偶尔会倔强地翘起一点尾巴,但已经很长了。
他伸手抓了抓,抬起头往里面看。
很黑,那几个学生已经走远了,手电筒照不亮里面地上的字和图案。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走上去。
几秒后,手机蓦地震动了一下。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好一会了,看了眼时间,转身离开了。
有机会吧。
他这样安慰自己,每当有什么不能立刻做的事时,他总这样安慰自己,总有机会的,下次吧,以后有的是时间。
但其实他心里清楚,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就意味着不会了。
他不会再来武大了,或许也不会再来武汉了。
宋长明在武大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谢今朝,是在珞珈山庄外通往珞珈山的山路。
只是等他到山上时他们看起来已经快把仙女棒放完了。
他听见其中一个人说。
“还剩最后一把了,要不全点了?”
他听见谢今朝鄙夷地回道:“你当吹蜡烛许愿啊,一把全点了再一把吹了?”
另一个人却很认同谢今朝的随口一提。
“不错啊,点了我们一起许个愿吧。”
谢今朝手里的打火机来回摁了两下,声音懒懒的:“你真过生啊?”
但他只是这么说,手上却还是把火往前一送,点燃了手中那一把仙女棒。
一根仙女棒跳跃的火花远没有一把盛烈,那一把仙女棒像停留在手中的烟火,不用升空,不用被仰望,它轻巧地照亮了在场每个人的脸。
除了宋长明。
他站在他们上面的那层山路,抱着手臂远眺,路过的人只以为他在看远处亮着通透灯光的珞珈山庄。
他垂着眼,看见一个人碰了碰谢今朝的胳膊。
“你今天辛苦了,你先说?”
谢今朝轻轻用手背贴了一下被火光映热的脸:“说什么。”
“许愿啊,别磨叽,快点。”那人催促道。
谢今朝慢吞吞地“噢”了一声,大概想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开口。
“那就,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吧。”
宋长明的目光很轻地落在被火光照得橙黄的脑袋上,没人知道他在透过他看什么。
“这个好,我也许这个。”
“我喜欢这句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嗯,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谢今朝重复了一遍,这次抬起一点脸,宋长明看见那双跳跃着火光的眼睛,心脏迟钝地传来一丝伤感。
他轻轻在心里重复。
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谢今朝睡着了。
在珞珈山庄,在自己旁边,的床上。
宋长明借着翻身看了一眼手机,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眼睛微痛,三点五十了。
进一中后他很少再有失眠的时候了,大概确实不再年轻,一两点不睡心脏都会有难以言说的钝痛,或许是从前读书熬得太厉害,或者失眠太频繁,后来他有意调整作息,这几年其实少有这样沉闷的心悸了。
心脏的跳动比平时慢很多,但又好像比平时快很多。
他在心里一下一下地给自己计数,非常原始,漏洞百出地试图算出自己的心跳速率。
他沉默地看着阖眼安睡的谢今朝,那张脸和记忆里似乎没什么区别,岁月对他很友好,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眼里只多了经年的从容和游刃有余,少了初见的张扬和朋友面前的大大咧咧,他变得越发温和,越发像一个成年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样带着审视的目光让他打心里觉得自己不对。
但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曾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过意气风发的,二十出头的谢今朝。
眉眼柔和地延伸,脸颊肉因为压着一边的枕头而微微凹陷,又鼓起一点点。
他不知道他和谢今朝现在的关系,朋友,同事?
他觉得这些词有些苍白地浅薄。
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到第三种答案的?
他不知道。
他想起开年他在班上做的那场主题班会,爱的哲学课。
他做了有段时间的准备,跟主任、书记,甚至晏芬芬老师交换过很多次意见,也跟师傅谈过好几次。
师傅说:“我知道,让你办这个班会可能会比较为难,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十七班不是一般的班级。”
其实他想,不为难,没什么为难的。
他觉得有必要让学生们正视“爱”这个话题,这场班会很有意义。
那场班会的最后,他提了一个问,没有要求他们当场回答,他告诉他们可以写进每周末晚上交给他的周记本里。
他问,爱是什么。
后来他收上来的本子里有五花八门的答案,每个人都对爱有不同的有感而发。
小朋友的思维很可爱,她们说爱是蝴蝶,是花团锦簇,是春暖花开。
她们说爱是夏天的一场暴雨,冲刷出干净的灵魂得以相互碰撞。
她们说爱是和风细雨,吹动两片树叶交换彼此的气味。
她们说爱是冬日的暖阳,融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们也说爱是任何一个春天任何一棵有希望的树。
他们说爱是永远常新的枝头,永远有春天的造访。
于是合上最后一本本子,他也开始思考他的答案。
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措辞,每一个绞尽脑汁想到的答案似乎都带着某种刻意为之的生硬,那不是他的真实感受。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要忘记这个问题了。
凌晨四点零一分,他伸手碰了碰谢今朝凹陷在枕头里的脸颊肉。
他想,爱是一场绵延。
有的东西,就是会一直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