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心中,难道无愧么?”
一字一顿,到最后声音已然嘶哑。
圆正站在殿檐下看前途光耀的明尘寺首座,缄默不语。
因为此阵既成,如不起阵,八城死伤将尽数应在娑陀山中。他心道。
明心跪到腿麻,等来一句“为师问心无愧”。
他久久闭目,低声喊了句:“师父……”
“你既还认我为师,就别再追究此事……”圆正话音未落,忽然目光一凝。
明心跪在殿前,三拜九叩。
“师父于明心恩重如山,明心无能劝解师父,只得为师父消些八城之业。”
圆正直觉不对,正欲抬手制住明心,忽然周身一沉不得动弹,只能厉声喝道:“明心!”
明心置若罔闻,双目微合,两手翻飞掐诀如电,整个人竟莹莹亮起光来。
“明心百般无能,好在天赋异禀,还有弥补的法子,于是自作主张,只待同师父当面道别。”明心朝圆正合掌道,“我本顽石,人世十余年已是偷生,还须多谢师父点化教养之恩。”
“明心此身飘零,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只见明心说罢,立在殿前,肌肤片片剥落,不多时整个人便崩作一团飞雪,盘旋冲上云霄。所站处出现一方光洁莹润的玉牌,眼见就要落到地上。
驱阵者殒落,定身的阵法失了灵力支撑。圆正踉跄着奔下台阶,近乎仓皇地俯身接住这块玉。这玉颜色灰白,失了光泽,已然是死玉一块。
它本是无事牌,却不知在何时刻上了“明心见性”四字。
头顶微微一凉,圆正怔然抬头望天。
宁治二十二年仲夏,南郡雪。
·
圆正捡到这枚玉时还不是明尘住持,甚至还不是明尘首座。
那年冬日,圆正闻经入定,睁眼时经殿中已空无一人。他正要离开,却瞥见佛像座前不知何时多了枚白玉牌。
哪位同门落的物什?圆正拾起这枚看不出任何信息的无事牌,一时犯难。
“师兄怎么还在这儿?住持找咱呢。”圆净从门口探头往里看。
“便来。”圆正忙应过,匆匆将玉牌往怀里一塞,便转身与圆净一道出去了。
原是这个冬天寒冷,娑陀山附近遭了雪灾,住持传众僧过去,是要他们带些粮食下山赈灾济困。
灾情紧要,圆正自然不敢耽搁,当即点好灾粮动身下山。
圆正解经是出了名的好,因此赈灾时不是在分粮就是在为来人解经,满耳都是“阿弥陀佛”,一忙就忙到粮食分尽。
他早早叫同门去休息,主动接过收尾的担子,守在空空的布施摊前半劝半哄,让没领到粮的灾民暂且回家,自己好趁夜回寺再请些灾粮。他刚走到半山腰,忽觉怀中灼灼发烫,懵了一瞬才想起下山前把什么揣进了怀。
玉牌怎么会发烫?他心下一紧,忙将东西拿出来。
“你……你……”
圆正听见识海里传进一道稚嫩、温和的声音,整个人如遭雷劈。
玉怎么会说话呢?灵物器灵?
玉牌憋了半天没挤出下文,干脆放弃,改成一句顺顺溜溜的“阿弥陀佛”。
圆正手一抖,险些把玉摔了。
但会说“阿弥陀佛”的——的东西坏得到哪儿去?圆正大起胆子跟它攀谈:“你怎么会说这个?”
玉在识海里支支吾吾,急得要命还答不上来。
圆正拍了拍脑门:忘了,这是个说话还不顺溜的。也不知道谁家灵器是这么懵懂的器灵。
他想了想,换了个答案简单的:“你是谁的?”
玉静上片刻,圆正猜是在思考。
他耐心等,听玉蹦出个“不”来。
“不”?“不知道”还是“不是谁家的东西”?圆正皱了皱眉。
他又问:“你记得什么?”
这次玉答得可快:“不。”
“什么时候有灵识的?”圆正捋了捋前后,确信这玉之前就是块普通美玉,跟灵物不沾边。
“今。”
圆正微讶:“为什么是今天?”
玉牌听得出地理直气壮:“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看来你有佛缘。”圆正不禁失笑。
圆正同玉有一搭没一搭竟也聊得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寺门口。
圆正站在明尘寺门前问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玉答道:“阿弥陀佛。”
“想留在寺里?”圆正心中一动,问这枚奇玉,“不如先跟着我听几年经?”
玉牌暖了暖,圆正知道这是同意了。
比起友人,圆正觉得玉牌更像自己的小辈。他带着玉牌听经习文,给它解释人间这些那些,耐着性子给它解经、教它说话。
圆正初任首座时同玉牌玩笑,“要是化形了就拜在我座下,藏经阁里的经书任你挑”;圆正当上住持那年大雪,玉牌从他袖中滑落掉进一堆雪里,在雪中变成了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双手一合,朝圆正迸出顺顺溜溜一句“阿弥陀佛”。
于是寺中皆知,圆正住持在山脚捡回一个颇有佛缘的孩子,十分早慧,深得住持喜爱。住持将他教养于座下,取字“明心”。
“明心见性”的“明心”。
·
陵渑道人来时正瞧见慧真满目委屈地离开。
他施施然跨进大雄宝殿,随口问道:“不告诉你的小僧徒么?”
“何必。”圆正顿了顿,将话题轻飘带过,“圣师所见阵法如何?”
陵渑道人无声笑了笑:“不如何。解阵之人可真有本事,若再早上几日,这部分生怨怕是集也集不齐。”
圆正闭目:“所幸迟来了几日,没有耽误圣师要事。”
“倒也无妨,”陵渑道人轻轻放下此事,话锋一转,“不过本座希望,大师还没忘记手上那串佛珠是怎么来的。”
圆正与陵渑道人对视片刻,合掌低头道:“贫僧不敢。”
“去取鲛珠来吧。全部。”
“多谢圣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