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了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父母。在他为数不多的年幼记忆中,生活永远是在黑云压城中寻找缝隙光明。那时国家是危在旦夕的,民族是弱小彷徨的,民生是水深火热的。父母饮惯了世事这碗苦药,在山雨欲来中练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强大心态。他们能云淡风轻地说说笑笑,但底色仍是悲寂严肃。
如今不同了,他们每分每秒都仿佛泡在花香与阳光中,一颦一笑都浸满了简简单单无拘无束的幸福。
父母亲人其乐融融,烦恼恐惧无影无踪,这对十六岁的乔宥具有极强的吸引力。
乔九确说:“你只有十六岁的认知,却长着张三十岁的脸。自己不会觉得很怪吗?”
“有点。”乔宥忧愁地摸摸皱纹,“感觉我变老了很多。这十四年都发生了什么?”
外婆喊着“盛饭了盛饭了”,乔宥下意识如离弦的箭般窜进厨房帮姥姥端碗。
秦桉由衷赞道:“还是那么懂事。”
乔九确得意地说:“辛勤能干疼老婆,是我们乔家人的优良基因。”随后,在秦桉抒发自己见解前,大喊了一句“妈我来了”,扬长而去。
外婆侧身错过“川流不息”的端碗工,对愣在沙发上的秦桉说:“闺女你真是个懒虫。”
“万念俱灰之下,他将所有的回忆寄给你,并托人带话和你单方面分手。然而你,勇敢的爱情捍卫者,你没有放弃,你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回到东北,找到他,跟他把话说开了,他对你表白,你们正式决定在一起。”
乔宥以手托腮,尽力挡着发烫的脸颊,心想:我们就是这样和好的?
秦桉道:“你讲得太平了。那是个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看录像带时心揪得老高,生怕天公不作美,拆散有缘人。”
外婆为乔宥夹了块肉:“我本来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脾气骄纵,任性又孤僻,把咱们孩子又是差点咬瘫痪又是赶出北平。不过往后看了几集他表现居然出奇得好,掏心掏肺怪真诚的,慢慢才改观了。”
“感谢那枚戒指吧。”乔九确说,“不然你姥姥会始终坚定地反对你们俩。”
乔宥从兜里掏出戒指:“它有这么大威力?”
“归功于一个古老的传说。”秦桉拿过来,对着灯仔细观察,“十七岁能打得如此精致属实不错,大概有几分天赋在。都是少爷,有人落魄了能去当银匠,有人只会在大街上卖报纸。”
乔九确面不改色:“再说一遍我是勤工俭学,卖报纸不是我的主业。”
“随你怎么说吧报纸小王子。”秦桉把戒指还给乔宥,“戴上它我看看。”
“哪根手指?”
“左手中指。”乔九确小声道,“那小子花招比我还多。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外婆咳了一声:“吃完饭你刷碗,为你的花招们赎罪。”
乔九确不敢反抗,只偷偷嘟囔:“每次都这么说。”
十六岁的乔宥对十六岁的闻桦有着不算纯粹的感情,但他不敢笃定那是爱,也不知自己的心意能否承受得起戒指的重量。二十岁的闻桦无疑是认真的,此时的他也是吗?
乔宥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将戒指顺着骨节推了进去。
只是戴一下而已,实在不行再摘。他想。
戒指经停常驻位置的瞬间,世界关了灯,他再次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听见熟悉的声音,根据父母提供的背景知识,他判断说话者是闻桦。
“先生,我有事相求。”
还是那老医生:“大帅请讲,但凡老朽力所能及,必不遗余力。”
“先生常伴家父左右,一定知道闻家有一秘技,可活死人,肉白骨。”
老大夫难掩诧异:“你从何处得知?”他摇头道,“只是个虚假的传闻,不足为信。”
“当年母亲难产,命悬一线,我就在产房外的窗下,听见父亲与先生商榷是否要以此法换回母亲性命。只是苦于手无胜算,不敢冒险,才没有实施。”闻桦恳切道,“未奋力一搏是父亲终身大憾,我不愿再重蹈覆辙。”
老医生沉脸喝道:“生死皆是个人定数,你强行改写,违背天理伦常,必招致报复。你以为只是以命换命?多的是阴差阳错,共丧黄泉!你父亲只教给你送戒指,而没教你这一秘技,就是不想让你误入歧途,为情所困丢了理智。”
闻桦苦笑:“我与我父亲不一样。他是东北的镇海神针,没了他,东北军心必乱。时局需要他。他不能冒险。可我不同,我只是个备受唾骂的历史罪人,即便是死,又于全局有何影响?”
老大夫捂着胸口连连叹气:“老爷若知少爷疯狂至如此地步,只怕会失望透顶。”
闻桦沉默半晌,目光反复描摹乔宥清瘦苍白的脸。这几天没有任何好消息,各项指标都在向危险滑去。闻桦无比担心某天他一个错神,乔宥的心脏就停止跳动了。
“先生。”他郑重地站起来,声音低沉,字字句句如杜鹃泣血,“我闻桦此生不追名不逐利,不贪生不畏死,只想保家卫国,守护心中所爱。如今我而立之年,却是先丢东北,后抛家业,年少壮志沦为笑谈,倘若乔宥也未能留住,我在人间不过是行尸走肉,孤魂野鬼。”
他抬首,泪光闪动:“我平素循规蹈矩,瞻前顾后,从没有放手一搏的魄力和勇气,唯有这次,我反复衡量、谨慎思考后仍觉得必须冒险赌一把,无论成败,无论生死。”
屋内针落可闻,闻少爷压抑着哽咽,微微低头,后撤右腿,缓慢却不带犹豫地跪下了。
膝盖落地声音很轻,敲在三个人鼓膜上却重得大脑嗡嗡回响。
“大帅!您这是做什么!太折煞老朽了!”老大夫急急伸手要去扶他,被他侧身避过。他平静地哀求,在绝望中做出了不容置疑的决定:“我意已决,求先生成全。”
老大夫痛心疾首:“您是大帅!身上背负着二十万军队和东北三千万百姓的指望,您怎可因儿女情长而将性命置之不顾。”
“儿女情长……他与我如何只是儿女情长!直奉战争,他为我冲锋陷阵;师父起兵,他替我出征、背下忘恩骂名;练新军、谋出路,给我培养人才,助我壮大实力;我生病时他不离不弃带我走出毒瘾,我下野后他既管手下又盯东北。我落魄窘困的时候都是他陪我帮我,闻桦此人早有一半融着他乔宥的心血了!”闻桦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到地上,砸开微小的花。伴侣、知己、至交好友、至亲至信……他根本找不出一个词可以精准定位乔宥对他的意义。二十年的相知相伴相爱,足够支撑他抛弃一切。
“我意已决。”闻桦再度郑重恳求,“求先生成全。”
老先生看着他,嘴唇张翕许久,良久方才吐出一口气:“罢罢罢!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告诉你就是了。”
声音被掐断,乔宥睁眼,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