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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化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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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3日,上午十点半。

会议厅小偏厅难得安静,长条桌散满了五花八门的纸页。任意掀开一摊草稿纸都能看到少量钢笔。饮水台处咖啡壶还剩小半壶,浅浅溢流着咖啡香气。

乔宥蜷缩在沙发里,盖着大衣,面朝外睡得正熟。

闻桦轻轻掩门,走到沙发旁蹲下。

连熬四天的乔宥瘦得棱角更明显了,微皱着眉,黑眼圈不亚于熊猫,人憔悴得泛着苦味。

闻桦不忍惊扰他,怎么会有人睡梦里都是忧心忡忡的?

他该好好休息休息了。闻桦从怀里掏出安眠药胶囊,掰开外壳,将粉末抖落在乔宥嘴里。去前线后,乔宥变得很容易惊醒。会场杂乱,为了让他踏实睡一觉,只能出此下策。

他又端详了三分钟,直到不得不离开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会务为他撑门,提醒他继续会议。

“把小偏厅先关了,乔宥在里头睡觉。”

乔宥醒时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迷迷糊糊看见个人影,原来是闻桦搬了椅子坐在沙发旁。

“我一觉睡了好久。”乔宥浑身困乏,四肢无力,他勉强撑着胳膊起身,来不及抓住滑落的第二层大衣,“你的衣服?难怪不觉得冷。”

闻桦左胳膊肘搁在椅子扶手上,轻拄着下巴,沉默而专注地凝视他。

乔宥瞄了眼天色,窗外已漆黑一团。

“至少睡了十小时,你是不是给我喂药了。”

“怕你睡不好。”

“全天下也只有你敢。”乔宥伸了个懒腰,“谈判结束了?结果如何?”

“对面态度很强硬。”

“心情一般?”乔宥俯身够到座椅扶手,将他连人带椅子拽至跟前,“有什么我能做的?”

闻桦的确心情不佳:“你什么时候来谈?”

“谈判团里没有安排我。帮你解决点别的问题。”乔宥想了想,“记不记得日本还捏着个雷。”

闻桦愈发头疼:“应喻体。”

“现在谈判开始了,日本无法阻挠,只能在别的地方下功夫。”乔宥握着闻桦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他的骨节,“我担心他们把陈年旧案捅破,反做实了咱们报私仇的嫌疑。”

□□杀了闻桦的左膀右臂,他忍耐八年,终于为部下出了一口恶气。这理由完全能混淆视听。倘若有人喊“闻桦与□□有私怨!此事绝不可能善终”,那么就算协议达成也很容易被撕毁。局势就更糟糕了。

闻桦向右侧脸,朦胧的光照着他半边轮廓。鼻梁山根处,睫毛投映长长的阴影,随他目光变动而轻颤:“你作何打算?”

乔宥再度倾身,与他的距离愈发缩减,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玉兰花香:“用一个麻烦,解决另一个麻烦。”

12月24日6:00。

闻桦早早醒来,一摸床侧,被褥凉得发冰,乔宥已走了多时。

他摁亮台灯,见床头搁着个小蛋糕,胚体奶油颜色由深蓝渐变至天蓝,雕刻光滑的冰糖小圆球排列成波浪形状,似珍珠落至海浪浪头。蛋糕面左半部分是蓝莓和桑葚构成的礁石滩,草莓、芒果、黄桃被雕成小花形状,散布其间作点缀。右半部分有一只山梗紫色的陶瓷小碟,盛着只彩泥捏的银黑狐狸,垂首瞧它前方“生日快乐”的字样。蛋糕左下角立着只彩泥捏的德牧,面向银狐立耳大笑。

这是乔宥做的,闻桦认得出他雕花捏泥的手法。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闻桦嘴上忍不住吐槽,手却很诚实地去拉抽屉,准备拿相机全方位记录它。

抽屉正中央放置着相机,顶端贴了张纸条,俨然是乔宥手书:“猜到你会拿相机。为夫神机妙算否?”

闻桦哑然失笑,将纸条翻到背面——“蛋糕不吃的话放进冰箱。笼屉里热着长寿面。”

折腾了这许多,得几点起床?难为他每年都乐此不疲地准备。闻桦小心翼翼端起蛋糕,进了厨房,暗自纳闷:大清早上哪去了?

冰箱门贴着的便签纸回答了他的疑问:我在军队。凌晨有线报,军队中有人散播谣言,煽动作乱。为防横生枝节,我决定亲自去看看。你不必多虑,好好过你的生日。

看来有些人真是坐不住了。闻桦随手将纸条揭下,揣进怀里,琢磨着早点出门,趁谈判开始前去军队驻地扫一眼。

掀开笼屉,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和一张新的便签出现在视线中。

“说过不必多虑了。吃你的饭,上你的班,别中途开小差。”

闻桦无奈地将第四张纸条收好:“算你料事如神。”

12月24日01:03。长安县王曲青龙岭。

乔宥拍拍手:“事情就是这样,我知道大家短时间内可能难以接受。但值此一发千钧之际,请务必以大局为要。”

几位东北军将领面容赛雪欺霜,得知真相时他们是震惊、愤怒、义愤填膺的,谁能想到军内的无稽之谈竟是空穴来风 ?

“乔将军说的对。” 第二路军总司令于邢舟开口打破沉默,“此刻即便计较,也毫无意义了。除了把大帅往火坑里推得更深,没有别的用。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不做也罢。”

有位青年愤愤不平:“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忍了这样的胯下之辱,传出去,东北军可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六十七军王军长道:“不能抗日才是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了。”

“那,就这么算了?”

“大敌当前,个人的荣辱算得了什么。”

“我们干。”于邢舟一锤定音,“集合,第六纵队往洛川,第七纵队往三原,务要镇住部队动乱。如有必要,可行使便宜之权。敢有妖言惑众者,就地枪杀。”

众人答道:“是!”

于邢舟转向乔宥:“乔将军?”

余邵里驻扎在三原,中央军与东北军相视眈眈,冲突一触即发。无论是否能说通他,乔宥必须一试。

“我随第七纵队。”

12月24日18:13。潼关华清宫。

闻桦走出会议室,将印字工整的电报内容递给钟故山:“照此印发,通电全国。”

经过三方磋商,他们终于达成了六项协议: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驱逐亲日派,容纳抗日分子;释放上海爱国领袖,释放一切□□,保证人民的自由权利;停止“剿共”政策,联合红军抗日;召集各党各派各界各军的救国会议,决定抗日救亡方针;与同情中国抗日的国家建立合作关系;其他具体的救国办法。

简而言之,□□终于表示同意停止“剿共”,联共抗战。

为了得到这个结果,闻桦不知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那些记忆粗看时被岁月的砂砾磨平了字迹,细想又历历在目。

钟故山捧着这几张薄如蝉翼的纸页,只觉重若千钧:“是。”

闻桦透过虚掩的门回看安静的会议室,封闭式讨论五个半小时后,大家连寒暄的心思都没了。

“解除密闭状态。叫车,送大家回宿处。”

12月24日10:02。上海。

“现在明令禁止发表西安相关的社论。未答,不是我老古板,实在是不能拿全社的性命冒险。”主编扶了扶眼镜,“当你一句老师,我也劝你一句:观风望景,莫涉险滩。”

赵未答低头看着手中的稿子,字字句句皆是她倾注全力写就。她几乎跑遍了全上海所有的熟人,动用了三姐、二姐乃至大哥的关系,依然没有人愿意帮她发表。

舆论渠道打不通,西安便如围城。城外人了解不清,城内人有口难言。现在全国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西安,如果闻桦不能为自己分辩,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她默默转身走出。

沈争渡站在报社门口,听见她走近,轻叹口气:“现在未必会有报纸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赵未答迷茫地望着川流不息的街道,报童走一步停一步,各样报纸流水般发出去,却都是国民政府高层渲染扭曲后的信息。连客观地报道实况都不允许,这样的领袖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很迷茫:“乔宥只交给我这一个任务,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他们。”

“我有办法。”沈争渡从手包里取出车钥匙,“找我们院长。我替她背了黑锅,她正愁找不到机会谢我呢。”

沈争渡带着她去了院长家里,那老太太有些高高在上者的油滑和糊涂,但耐不住沈争渡的执拗和赵未答的再三恳求,终于答应动用人脉协调对报界的管控,指示沈争渡拿她的名帖见几位还算中立的高官,请他们出面,纠正舆论风向。进了车里后,沈争渡突然想起来自己曾医治过的一位患者,她打了几个电话查到患者地址,写在纸条上要赵未答去找他。

“史量才?”赵未答很惊讶,居然是上海报业大王、《申报》总经理史量才 。此人敢于抨击时弊,揭露当局的黑暗统治,坚决“无党无偏、言论自由、为民喉舌”。当年杜五受命暗杀他,就是因为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万马齐喑,他或许是唯一一个愿意说话的人。

赵未答咬咬下嘴唇:“我去过《申报》编辑部,但他拒绝见我。”

“去的时候报了你哥的名字?”

“是的,哥哥与他关系还算可以。蒋先生要求见他时,是哥哥作陪。我以为……”

“你哥哥前些日子发了批评闻桦的电文,他大概以为你们是站在□□一边的。不见你可能是不想惹麻烦。这次不要报家里的情况,把稿子送进去,签个‘1113’的纸条就好。”

赵未答点头,又问:“1113是什么?”

“前年他入院时的床号。当时他被特务射中两枪,是我为他做的手术。”沈争渡挑眉,“那可是我职业生涯中相当出彩的一场手术,他差点就死了,踩在鬼门关门槛被我拉回来了。”

“姐姐你真厉害。”赵未答俏皮地眨眨眼,“好,我明白了。”

到了史量才家门口,赵未答惴惴不安地照沈争渡说的办,招待她的秘书拿了她的文章进去,几分钟后就面带笑意地出来说史经理请她聊聊。

进入史量才办公室前,赵未答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他以独立傲岸、宁折不弯闻名,敢跟□□拍着桌子叫板,但在遭遇数次暗杀后,《申报》多次停刊,他也沉默许多。就算托了沈争渡的面子见到他,她有可能说服他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史量才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文章可以发。”

赵未答不敢松懈,她知道后面跟着一个“但是”。

果不其然,史量才问:“但是你能明白发出这一篇后,面临什么样的压力吗?”

“我明白。”赵未答后背密密地渗着汗,热得她头晕,“我会用客观专业的笔触跟进,出了任何问题由我一人承担,绝不给您和《申报》带来麻烦。”我会回应所有质疑,并继续跟进。”

史量才摇头:“没有这么简单。现在的局势你明白,于□□而言,中立就是背叛。如果你发出这篇稿子,你、我、《申报》就是上海的闻桦,就是众矢之的。而且这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发生改变,你以后的路可能都会因为此刻的选择而扭转,你确定你能承担得住这样的压力吗?”

他面容温文尔雅,亲切和蔼,赵未答听着他真实而沉重的警告,却并不心慌。相反,仿佛钟槌撞向石钟,轰然震开路途中的雾霭,赵未答忽觉云开月明。

她有了十足的底气:“我一生会写无数篇稿子,做无数个选择,只有极少数能起如此重要的作用。西安需要我,国家需要我,这种需要的力量和外界的压力形成了平衡,我相信我可以做到。即便不行,我也必须一试。我不用想失败了怎样,我要做的就是在追逐成功的过程中创造价值。”

“好。”史量才笑,国有国格,报有报格,人有人格。为抗日进步力量做喉舌,冒险也值了。

12月24日17:12。三原中央军驻地。

军营戒备森严,巡逻士兵穿梭在营地内外,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他们紧张。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冲突一触即发。

暸望塔里的哨兵远远看见一辆中吉普车自偏路驶来,脑中立刻警铃大作。这种类型的中吉普一般为杂牌军所用,怎么会出现在中央军的地盘呢?它可以是自己人,也可以是伪装成自己人的敌人。

“注意,十二点钟方向,有一辆中吉普车。”他向门口的卫兵传递了消息。

车渐近,在距离门口三十米处被拦截,然而只降了个窗子就被放行了。

“是余将军回来了。”卫兵这样解释。

余邵里叫来副官,让他把摆到明面的枪炮收回营里:“现在正是和平谈判的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对方没有用枪口和大炮对准我们,就不要先撕破脸。”

“您来的时候不是说让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吗?”副官不解,“为什么又说是和平谈判?”

“昨夜异动已调查清楚,实为奸人煽动。现在军监已将罪魁祸首绳之于法,不会再有兵变。嘱咐各团团长约束士兵,万不可轻举妄动。有任何情况先请示,调查清楚再采取行动。”余邵里将车钥匙放到副官手中,“查一下这辆车属于哪支部队。”

12月24日13:03。上海。

穆靳眉头紧锁,窗外街景飞驰而过,视线里所有事物都令他感到厌烦。

开车的是复兴社派给他的特务。本来负责他安保的安保人员被调度到其他岗位,不得已,才让复兴社接管了他的安全工作。

穆靳揉揉太阳穴:“你们社长还在西安?”

“在呢。”

“有没有传回什么消息?”

“说一切安定。”

穆靳冷哼两声。全上海数他会张罗,这边所有人都忙疯了,没人像他似的,跑到委员长面前表现。他说: “六小时后来家里接我,若有人问,就说是去机场巡检了。”

出事后,办公大楼灯火通明,基本所有人都守在楼里等待消息,生怕回家会被认作不上心。穆靳一把年纪了,在办公室实在熬不住了,不得不寻由头回家睡觉。

司机道:“明白。”

车停在别墅门口,穆靳不许复兴社的人将车开进府里。他宁愿自己走一公里。

石不风目送穆靳的背影消失在门廊,转头看见有人敲车窗。这人穿着黑色长款风衣,戴墨镜和黑色皮手套,皮靴锃亮,完全看不出曾经暮气沉沉失败者的影子。

周酉待他降下车窗,将一封电报递进来:“把这个送回穆靳办公室。把他藏在桌子底下和书柜夹层的金银细软带来。”

“好。”石不风从置物盒里取出把手枪,“从他大衣里取到的。”

“Good job.”周酉掂量了掂量,“果然比我们为他准备的那把好。”

他将之收入大衣口袋,站直眺望别墅窗口。距离隔绝了声音,他没能听见士兵一跃而起、抓住穆靳的动静,但看见了窗外悬挂的红布,那是得手的信号。

“对了,审讯室和临时牢房都人满为患了。”石不风道,“如果你们继续抓的话,最好扩展扩展场地。社里盛不下了。”

周酉卷土重来后,原先被排挤的杭训班学员扬眉吐气,大刀阔斧地剪除了程沈一派的骨干人物,为绝后患,他们秉着“宁杀错莫放过”的理念,将诸多涉事人员也控制了起来。

周酉耸耸肩:“差不多了。”他俯身,撑着车窗,吩咐道,“你成立个公审组,仔细公正地评判每个人的情况。对于心术不正者,严肃处理;对于无辜牵连者,友好释放。别让人家觉得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大换血,容易造成混乱。”

石不风点头:“您放心吧。像程机那样任人唯亲、诛锄异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穆府内,士兵们戴着鞋套和手套,蹑手蹑脚地四处走动,清除他们留下的痕迹。穆靳被牢牢地绑缚在椅子上,阴沉地盯着他对面的傅方酬。

“你是傅屹生的少公子?”

傅方酬一愣:“你认得我?”

“手下虽穿着便衣,但明显出身行伍。说话有北方口音,带枪为绥远特供。近期正好有绥远傅将军携子来此,真相显而易见。”穆靳略一思索,“去年华北地区授勋少将,有个叫傅方酬的,和屹生将军同姓,当时我就留了心眼。原来是你。”

“穆主任好眼力。”

“你父亲把你藏得那么严实,外界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你为何要涉险绑架要员,引火上身?”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如果我冒险就能换回天下安定,岂因祸福避趋之。”

这个自我感动的做派似曾相识,如果乔宥和任溉还活着,他们肯定会是一路人。穆靳摇头叹息:“你们年轻人,都是这样。自以为是。”

傅方酬反唇相讥:“你们老年人,都是这样,好为人师。”

正巧进屋的周酉忍俊不禁,纵观国府上下,恐怕只有傅方酬敢毫不留情地反驳穆靳。

“小傅将军,刚刚拿到消息。”周酉快步走近,附耳悄声道,“谈判结果已出,基本达成一致。日本方面坐不住了。”

傅方酬翻腕看了眼手表:“那时间不多了,抓紧开始吧。”

穆靳盯着突然出现的周酉,心情愈发五味杂陈:“居然是你?”

“是我。”周酉与他匆匆打了个招呼,从兜里取出一叠照片,“今天我不是主角,对于我的情况,就不要多问了。”他将第一张亮到穆靳眼前,赫然是应喻体中枪到地的现场图,“1928年,你与程机合谋,暗杀应喻体,以逼迫东北归顺,此事属实否?”

穆靳心头一跳:“你怎么知道……任溉?他把情报给你了?”

“你只需要说属不属实。”

穆靳咬牙道:“彼时是大势所趋。应喻体一心要自立为王,阻碍全国统一大业。留他做继承人,中国还要再动乱三十年。”

“杀杨杏佛、史量才、吉鸿昌也是大势所趋?”周酉将三人遇刺的照片甩出来,“1933年6月,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在上海被暗杀。次年11月,又暗杀主张抗日的《申报》负责人史量才。1934年11月,暗杀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前敌总指挥吉鸿昌。这是什么大势所趋?反抗日大势所趋?有这个大势吗?”

“你只盯着一个两个的个例,我们暗杀汉奸、叛徒的功绩你又只字不提了?如果只因为一点恶就要除掉一个人,这个世界还会剩下谁?即便你自己,恐怕也要身首异处。”

周酉冷笑:“从1928年至1931年,对东北政府百般提防、破坏。1933年,派大批特务策反李济深的福建人民政府,1936年,对陈济棠的广东西南政府故技重施。如果我的恶将我的寿数折到了五十岁,那么你的恶就将你的寿数折到了今天下午三点。你的功绩是客观的,恶贯满盈也是客观的。法官不会因为你曾经做了你该做的事,就免除你杀人的罪行。”

穆靳恼怒道:“我若有罪,应当交给法院、交给人民来审判。轮不到你替天行道。”

“现在想起交给法院、交给人民了?杀任溉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杀杨杏佛的时候想不到?”

周酉的口齿何时变得如此伶俐?以前只记得他爱搬弄口舌是非,现在突然在真理方面表现得能言善辩了。穆靳哑口无言,怒目而视。生了四分钟闷气后,他生硬地质问:“你们要拿我怎么样?”

士兵们陆续撤走了,偌大的穆府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傅方酬打开收音机,两小时后,它将播报一条爆炸性新闻。

周酉取出穆靳的枪,对着窗外明亮的阳光观察枪面的指纹,粒粒清晰,皆是穆靳的痕迹。他将子弹压进膛,搁在穆靳面前的桌子上:“我们要给你一个轰轰烈烈的退场。”

12月24日16:08。三原。

空旷平原长草齐腰,居中有颗高大茂密的树。树下停了辆黑色吉普车,有个人坐在车顶,低头雕刻着手里的木头。

一辆福特风风火火地闯进草野,直奔树底而来。

乔宥加紧手上的动作,小刀削得飞起,木头屑如暴风般袭涌。

福特车紧贴着吉普车屁股停下,余邵里用力打开车门,急遽跳下,劈头盖脸地问:“你们的人到底搞什么鬼?”

“军内有奸细传播不实消息,意图激起兵变。我调兵来控制局势。”乔宥见余邵里满头大汗,猜他赶得急,遂趴着车顶,伸胳膊进大敞的车窗,从扶手格篓里取了瓶水,递给他,“余哥喝水。”

余邵里接了水,却没心情喝:“你们把枪炮都拉到交战地了,这是怎么控制的?你知不知道我花费多少心力才让军队稳定下来?”

乔宥顺着车门滑跳落地,将刻好的木头塞在雨刷凹槽处。他第一次见余邵里如此不顾风度,一时不敢玩笑:“对不住对不住,真对不住。军队情况你了解,人多嘴杂,特殊时期,极易被煽动。现下已无碍了。您放心。”

“放心?”余邵里灌了两口水,盯着不远处的风吹草动,“本来只有两个团的兵力,现在多了一个纵队。谁能安然而卧?”

乔宥轻咳两声:“听说你们要增派军队至此。”

“这种情势很难坐以待毙。”

“此处的军队承载量已达上限。如果再增派,一旦爆发冲突,会把事情推至无可转圜的地步。”乔宥低声道,“余兄,能否行个方便,不要再将风险扩大?”

余邵里脸色铁青:“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如果你们肯撤兵,我们可以考虑不增派。”

“兵是定海神针,不能撤。”乔宥握紧拳头,“我将发兵缘由告诉余兄,余兄可千万要保密。”

余邵里态度有所缓和:“你说就是。”

“日本掌握着许多对和谈不利的情报,放在以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眼下东北军与中央关系剑拔弩张,若有有心之人稍加挑拨,小事转眼就变成了水火不容的大事。”乔宥将提前备好的材料塞给余邵里,“时间紧迫,不容细禀,我已提前写在这张纸上。余兄看即可。”

余邵里一目十行地速览,读完最后一行字,不禁倒吸凉气:“闻大帅真乃千古第一忍人也。”

乔宥取过文稿,从袖子夹层中变出根火柴,在军靴拉链上划燃了它,随后点燃纸页一角。

薄薄的纸张蜷缩、焚烧,落成零星的灰烬。

余邵里指尖仍残留纸页的触感,他注视着火焰消亡,烟气散尽,方如梦初醒般缓缓收手:“难怪闻大帅归国后脾性不似以前,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余兄体谅他苦衷,外人却未必能感同身受。此事一经曝光,立时会有居心叵测的宵小之辈搬弄口舌,说闻桦是为报私仇才发动此次事变,和谈协议书只是一纸空文。半个月的谈判成果,又要付诸东流。”乔宥叹道,“再加上兵变、交火、内战。中国动荡无穷尽矣。”

余邵里点头会意:“你的意思我都清楚了。放心吧。我余邵里不是糊涂的人。孰是孰非,我心中已有定夺。”

“那……援兵一事?”

“这是上面的意思,我能左右的空间有限。我尽力让他们少增派人马,维持住现有的平衡。”余邵里严肃道,“我会严格管控士兵,绝不主动攻击你们。”

这完全不够。余邵里对目前的形势认识得仍然不够深刻。乔宥拔下车钥匙,将之拎到余邵里眼前:“余兄对这辆车眼熟否?”

余邵里端详片刻,猛然察觉不对:“这是我军用车,怎么会到你手里?”

“说来有趣。今夜凌晨时分,我率部队赶到,竟在距驻地三十公里外偶遇了一小股国军士兵。初相遇时我们并未打算交火,他们却抢先开枪。一番不友好的交涉后,被我们请到了军营。这群人身着杂牌军服饰,坐着杂牌军的车,装备却是一流德械。问部队番号、将领详情,更是驴唇不对马嘴。”乔宥意味深长,“这背后的问题,余兄应该比我明白吧?”

有人想挑事端。余邵里攥紧钥匙,纹路硌得他掌心生疼:“退避三舍。不能再多了。”

优势战机稍纵即逝,余邵里答应忍让三次不出兵,几乎承担着99%的战败风险。

“感谢余兄鼎力相助。”乔宥拱手道谢,又回身拿来刻好的木头,“这是送余兄的礼物,也代表着我欠余兄一份人情。此后如有乔宥可尽心之处,愿为余兄驱使。”

是只凤凰,栖息在梧桐木之上,喙衔练实。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余邵里心内思绪万千,时至今日,乔宥依然愿以鹓鶵比他。

“我要走了。余兄保重。”

“保重。”

余邵里怅然若失地目送乔宥走出树荫,又回头打量那辆中吉普车。

大梦谁先醒?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一直以来坚信的方向会不会是错的?立志成为鹓鶵,为什么却误打误撞成了鸱?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他是否该飞向自己的北海了?

12月24日11:04。西安新城大楼。

何重照在茶歇席旁逮住闻桦:“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了。等他回了南京,又不承认了怎么办?”

与会人员好不容易达成共识,基本同意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立刻提出要回南京,并邀请□□到南京商谈细则。

闻桦将手中的怀表揣回兜里:“我已有打算,只是不确定是否合适。”

何重照腹诽:能发动兵谏囚禁总统的人居然有为难“是否合适”的时候。

“今天早晨我得到线报,日本方面想阻挠和谈,可能会在下午扰动舆论。为避免干扰,我们应该去个僻静地方,封闭会议。如此既可免于流言蜚语的干扰,又能加速进程。”闻桦蹙眉,“不知大家能不能同意。”

舆论?何重照想起1934年曾在情报界盛传的小道消息,莫非那并不是谣言?南京政府真有把柄握在东北军手里?

“我们没问题。就看国府的意见了。”

闻桦冷笑:“他们不敢不同意。做贼的都心虚。”

12月24日15:06。三原。

“是驻潼关的军队!”哨兵在望远镜中眺望到熟悉的军旗,终于放下戒备之心。他站在瞭望塔上高呼,“是潼关的军队!我们的援兵来了!”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终于缓和了紧张的心绪,倒立的汗毛和狂飙的心跳渐渐归于平和。营外是漫山遍野的灰色军装,他们生怕是敌军来袭。

驻地军官孙辨抹着一头的冷汗,匆忙跑出去迎接:“于司令。您怎么来了?”

于邢舟平和道:“不要紧张,例行增防而已。正值谈判关键时刻,军队不能出乱子。”他指指身旁的乔宥,“这位是大帅派来的军纪监察员,从现在起,他负责整肃军纪。”

孙辨脚跟一踢,胸脯一挺:“欢迎莅临指导工作!”

乔宥笑道:“不敢当。互相配合,合作共赢。”

两方人马会师,队伍排出营门千米之外。营外肃立,营内的欢呼雀跃也被及时收起,所有人都安静地列队待命。

万众瞩目,都盯着营门口的三位领导。于邢舟向乔宥示意,后者抬声安抚军众:“大家不必紧张,不会有战事。我们是来给大家吃定心丸的,不是向对面耀武扬威、寻隙滋事的。外面是增兵,不是援兵,没有仗需要援救,只有变动需要□□。昨夜的情况我基本了解,大家如遇异常想向上反映,或者有问题想问,可以直接来找我。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意气用事,更不要煽动情绪,造成混乱。明白了吗?”

士兵齐齐应道:“明白!”

暂时没问题了。乔宥向于邢舟轻轻点头。三人遂快步往指挥所走。

于邢舟问:“扰乱军心者抓到了吗?”

“外面攻守形势严峻,我们不敢大动干戈,只是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逐一审问。” 孙辨再次擦拭额头涌露的汗珠,“奈何昨夜实在混乱,源头一时无法确定。”

乔宥挑眉:“昨夜的源头无法确定,那方才的呢?冲锋号是自己吹响的不成?”

“现在对峙得很紧张,大家草木皆兵也是有的。昨天有巡逻兵在城边遭遇了一股鬼鬼祟祟的国军士兵,严审之下,他们说是得到五十七师师长余邵里的命令,偷袭防守薄弱点。”

“我有所耳闻。”乔宥摸摸下巴,“此事疑点颇多。五十七师隶属74军,该军团素以军纪严明闻名,士兵绝对服从长官命令,不会越分妄为。他们的长官余邵里我很了解,为人刚正明理,绝不可能使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孙辨腹诽: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准呢?他将两位监察官请进指挥所,递交审讯记录:“这是详情。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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