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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化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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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宥翻了翻,心里明镜似的:“果然不错。”他指着国军士兵报出的上级名称,“这几位在三年前的确为74军干部,第四次围剿出征名单上他们就是这个职位。可后来都战死了。这几位职位是串的,从始至终都不在五十七师里。怎么会有士兵连部队长官都说得驴唇不对马嘴?还有,他们用的装备破绽太大了,”他不禁冷笑,“车用的杂牌军的中型吉普,枪却是全德械,装都懒得装了。”

孙辨不解:“无论是杂牌军还是中央军,终归是国军士兵,他们挑起内战的意图是一样的啊。”

“奔着开战来的,和让您觉得是奔着开战来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见军官愈发云里雾里,乔宥解释道,“将军,如果是您想要偷袭,在还未行动前就暴露,您会直接挑明自己是来偷袭的吗?”

孙辨坚决摇头。

“这就对了。既然对方没有实证,何不避重就轻,说自己只是来侦查的?”乔宥圈出俘虏招供的第一句话,“怎么会有人上来就坦白自己是恶意侵袭?生怕打不起来?”

孙辨狠狠一拍手:“他们是故意的,要引我们先发兵,不明不白地打起来。幸亏冲锋号没吹多远,让对面听见动静可就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他望向于邢舟,“我去和号手和哨兵说一声。”

“不。不必说,”于邢舟淡淡道,“会打草惊蛇。”

乔宥问满头雾水的孙辨:“俘虏的车我能开走一辆吗?”

“这真不行。部队有规定,俘虏的车属部队财产,任何人无权处置,我做不了这个主。”

“给他。”于邢舟道,“我定了。”

乔宥朝他们拱手致谢,随后大步流星地出了指挥所,找人要车去了。

孙辨看看他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稳如泰山的于邢舟,一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做什么呀……”他挠挠头,小声问。

于邢舟望向营门口的哨兵:“我们要守株待兔。”

12月24日14:05.

天边隐隐传来飞机轰鸣声,孙辨紧紧捏着望远镜,从中窥见遥远处有轰炸机正在盘旋。

“又要开始了。”哨兵不无担忧,“会炸到我们吗?”

孙辨下巴线条绷得笔直:“不好说。虽说前日炸的是渭南县城和渭南火车站,大前日炸的是他们自己的28师,但保不齐今天会炸到我们头上。”

“县里设了防空哨,由县警察局兼管,向全城发空袭报警。县城损伤应当可以减少了。”

前日轰炸机投弹,点燃了棉花打包公司厂房、宿舍、渭南火车站票房以及当时停靠在车站北货场的军火列车,引发了连锁反应,爆炸不断。最终渭南城区被炸毁的房屋达数十间,死42人,伤24人,死亡牲畜27头,毁坏麦田367亩。三原向全国通电抗议,指出“国家设置空军不去炸击日寇,保卫国土,而竟忍心加于我无辜同胞。如此举动,实堪痛心”。

“快结束吧。”孙辨喃喃。

“不好了!不好了!”通讯员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日方通电全国,说当初应总督是南京政府下令暗杀的,宋总司令是南京政府的卧底,大帅身中毒瘾至今未愈,是南京授意让宋司令引诱大帅吸毒,还有许多许多。他们说东北军是为报私仇蓄意谋反,现在军队里闹翻了天了!”

孙辨霎时脸色灰白:“这不是谣言么!今晨我已将散布者捉拿……这不是谣言?”

通讯员把一份几乎被扯碎的报纸扬起来:“日方发了确凿证据,报纸传疯了!”

孙辨抓到近前,匆匆扫了两眼:“怎么会这样?”他下意识望向对面的中央军驻地,如果他们也得了消息,会否会误打误撞开枪?内战是否一触即发?

“于司令反复申饬,不可鲁莽。哨兵!”

哨兵高喊:“到!”

“通知明哨暗哨,严密监视敌情,但决不许轻举妄动。有任何动静先来找我。在得到我的命令之前不许表现任何攻击倾向,听到没有!”

“是!”

孙辨一拍通讯员肩膀,力道大得要把人拍趴下:“召集士兵到校场,所有人都必须出现,少一个人,团长亲自去找。”

校场人声鼎沸,群情激奋。士兵们有的聚集一堆破口大骂,有的沉默不语、神色严肃。喧闹声几乎要把天穹掀翻。

孙辨踏上高台,喊了几句竟无人应声,他紧紧盯着几个人群旋涡,那几个在中心振臂高呼的会不会就是电报里说的“奸细”?

不会。此时冒头的都是出头鸟,没有奸细会以身犯险,亲自暴露在大众目光之下。那该如何揪出他们呢?

孙辨目光阴沉,绞尽脑汁地思索。底下人看他面色不善,不由停了喧哗,纷纷圆睁着双眼,视线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日本军队在利用我们。现在局势紧张,西安在对抗全中国,东北军本就处于不利地位。它们生怕平静下来,四处散布不实消息,企图激起我们和中央军的对抗,不就是利用咱们达成它们分裂中国的目的吗?南京或许有对不起我们的时候。但日本是咱们最大的敌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咱们绝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为什么吃亏的总是我们!”有人眼含热泪,“从改旗易帜以来,我们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1929年与苏联开战,南京政府背信弃义,说好了救援最终却一个人也没来,我们一个班除了我都战死了!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倒在我面前的模样。因为自己人的背刺而死,他们死不瞑目啊!”

“1931年九一八事变,如果不是□□坚持不抵抗政策,我们怎么会沦落到一枪不放弃守沈阳,沦为丧家之犬,寄人篱下,在哪里都不招人待见。”

“这几年剿共的伤亡您都知道!南京政府如何对我们,您都明白!为什么非要捂我们的嘴!东北军从来都是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在座哪个不是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铁骨铮铮的汉子!人家都骑在我们头上撒尿了,我们还忍,日后,哪有军队看得起我们?哪有父老乡亲看得起我们?清明烧纸,大家有何面目面见列祖列宗?”

“他不仁,别怪我们不义。趁此机会,翻了他的天!一路打到南京去。把全中国统一了,照样能抗日!”

“混说八道!”孙辨怒道,“你这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内战再起,彼此消耗,日本人最爱看见这一幕!”

“我们不行,不还有红军吗?联合起来,干死他们!”

“反了!反了!为闻大帅报仇,为丢掉的东三省报仇!为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口号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嘹亮而穿透力极强,孙辨怀疑对面军营听得一清二楚。

军队从未如此动荡过,孙辨治兵向来军纪严明,士兵从不敢躁动暴乱。眼下所有人都像吃了枪药一样,双目猩红,喉咙沙哑也要嘶喊,跺脚跺得大地都在颤动。

孙辨果断朝天开了三枪,终于镇住了场。他待大家安静些许,吼道:“你们委屈,大帅就不委屈吗?他冒着多大的风险发动了兵谏?你们现在闹起兵反叛,是要置他于不仁不义之地吗?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我们要为活着的人考虑!大帅从未有对不起我们的时刻,对不对?别人不相信他,可我们知道他的苦衷。这么多年,他如何殚精竭虑,大家都看在眼里。如果连我们也把他推进火坑里,是不是太没血性了?一时冲动,把命丢了不算什么,忍辱负重活到胜利的一刻,才是真勇士的所谓!为活着的你我考虑,为活着的、等待抗日的父老乡亲们考虑,不要再无意义地损失自己,明白吗?”

这一番话仿佛向发狂的人浇了盆凉水,台下士兵呈现出茫然而若有所思的神情。孙辨祈祷他们都已明事理,不再暴动。

短暂的寂静空隙中,响起一道镇定平静的声音,音量不大不小,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忘掉过去,就是背叛。”

“是谁?”孙辨眼睛炯炯,立刻找寻声音的来源,可是这么多的人根本无法确定是谁嘀咕了一句,更何况下一秒后大家又众说纷纭起来。

“该死的。还真有奸细。”孙辨眼前许多张脸都扭曲变形,数不清的嘴在张合,场面下一秒就要失控。

不知谁喊了句:“闻桦也是个孬种。兵怂怂一个,将熊熊一窝。跟着他我们才不得不捧南京政府的臭脚。还管他做甚?”

孙辨脑中警铃大作,事情果然在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他一把从地上捞起几枚石子,连续扔了几位带头骂闻桦的士兵。他瞄准的是左边肩头,正撞在不紧要的位置上:“扰乱军心!按律当斩!”

“你打我们!”有位士兵被打了后更来劲了,脚上像安了弹簧,“因为我们说实话,你就打我们?你这……”

他后半句话未说完,孙辨精准地把兜里半个馒头扔进了他嘴里:“你家中老娘无人照料,是闻大帅命人将她请到北平里,着专业看护人员照顾,每月还多发津贴,逢年过节都要派人慰问。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转头就全忘干净了。白眼狼都没你这么个做法。”

“还有你。你哥哥在剿匪中战死,南京政府推说账中无钱,不肯发慰抚款,那笔钱是闻大帅自掏腰包补上的。你家里每月都能得到笔丰厚的津贴,你以为是自己涨薪水了?那是闻大帅看你家中困苦,特意命账房发的。”

“咱们的军费,自去年就被裁撤了一半,大家没察觉出伙食、被服、器械有何变化吧?都是闻大帅垫的钱。大家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让他难做。”孙辨叹了口气,略显疲惫,“我知道,大家积攒了很久的怨气,我也是,大帅也是。可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是冲动了,爽快了,要擦屁股了还得大帅费心。自损八百,伤敌零个。这样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何必要做呢?只想着自己的私利,不惦念别人的付出,我们和南京政府有何区别?”

想起闻桦,众军平和多了。扪心自问,跟着他打仗,他们从来没后悔过。

孙辨蹲坐在高台边,拉近了和大家的距离:“大家知道越王勾践的故事,大帅以前办夜校时都给咱们讲过。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你不卧薪尝胆,哪里来的反击的机会呢?现在,就是咱们磨刀的时刻。要等到敌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再出手。现在敌人全神戒备,我们讨不到任何好处。”

有人问:“所以,这个仇,还是会报的,对吗?”

“当然。我以人格起誓,以性命担保。”孙辨咬牙,“此仇不报,我孙辨誓不为人。”

士兵们慢慢平静了,孙辨打算再安抚几句,就解散队伍了。然而猝不及防地一声哭喊,打乱了所有人的阵脚。

“不好了!中央军打过来了!”

孙辨促然回头,见营门暸望塔上乱成一团。他正要开口维持纪律,一声冲锋号尖锐地响起。

12月24日15:44。

余邵里望着轰炸机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何应钦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光顾自己得意,意识不到这种火上浇油的行为令双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防空警报解除。”他挥了挥手,“让大家恢复操练。”

副将叫住准备转身离开暸望塔的他:“远、远处有、有士兵。着灰、灰黄色军服。“

那是东北军的服色。余邵里猛地止住脚步,回身极目远眺,果然见一长列士兵自山间绕出,像蚂蚁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部队见头不见尾,粗看只觉山里密密麻麻都是人,令观者头晕目眩。

“少说也、也有两、两个师。”

余邵里喉咙一紧:“三原盛不下这么多人。”

副将把望远镜递给他:“他们是不是要、要开战?”

“如要开战,只调一个师就够打咱们了。对面目前还没有用兵多多益善的将才,没理由调这么多。”余邵里用望远镜细细观察数遍,没有明显的番号旗帜,也找不到他熟悉的面孔,“奇怪。这几日火药味浓,但双方未有一枪一弹的交锋。没理由增兵支援。如说是蓄意开战,为何不隐藏军队行踪?后山有路可直通孙辨营地后门,用不着出现在我们眼前。这样光天化日地增防,不是落人口实么?如说是驻军调动,孙辨的军队又无拔营起寨的迹象。”

副将道:“无论、论如何,孙辨也、也不出门接一、一下,没礼貌。”

余邵里心意忽动:“不。他不是没礼貌。他是不知道。”

“啊?”

“近日在我们中间传播的谣言,恐怕在他们那里也出现了,且引起的反响不小,以至于需要秘密派兵镇压了。”余邵里冷笑,“等着瞧,他们部队碰面的时候会有好戏的。”

副将凑近他,低声问:“那谣、谣言是、是真的吗?”

余邵里瞥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余将军!”楼下有人高喊,“总部电话!”

“来了。”余邵里将望远镜还给副将,“你亲自看守。谨慎行事。”

“明、明白。”

余邵里走进指挥所,从电讯员手中接过电话。刚“喂”了一声,对面谢作湍如霹雳弹似的倾泻起来:“对面增兵,你为何还不动作?”

余邵里第一次被调到谢作湍手下,对他暴躁的脾气还不甚适应。他先愣了半秒,才解释道:“对面增兵只为维持秩序,镇压动乱。对我们并无恶意。我想不需要……”

“难以想象,第五次围剿中你是以这种判断能力打了那么多场胜仗。”谢作湍冷哼,“对面可是手握二十万军队的叛徒。你说他们没有恶意?我已增派了士兵,提前准备一下吧。”

余邵里立时肃目皱眉:“谢司令,三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

“能容纳得下闻桦的,容纳不下委员长的?余将军,你可要注意你的思想问题。”

余邵里不禁隐隐头疼。谢作湍的兵他一向敬而远之,那群人与地痞流氓几乎无异,视军规如同一张废纸。他们抵达三原之时,就是天下大乱的开始。

“我是为了委员长的安全才这样说。”余邵里心中焦灼,“三原如今是最敏感的地方。万一双方擦枪走火,扰乱谈判局势,委员长安全必要遭受威胁。听说今日晚间谈判结果就能揭晓,为何要在十拿九稳之时自添隐患呢?”

“坐以待毙才是自添隐患。你在□□面前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怎么在东北师前就心慈手软了?”谢作湍老烟嗓里叹出口浑浊的气,“不知道你怎么上来的。”

余邵里心道:这老头怎么话里话外都是不服气?

“可以派军,但是不必动用您的兵。”余邵里头痛欲裂,“把南边的部队就近调来即可。”

电话那头的谢作湍刚提气,余邵里抢先开口截断:“您的兵和三原有一段距离,现在调兵恐时间不及。若延误战机,就不好了。”

“这,”谢作湍轻轻晃动手里的电报纸,他接到的命令的确是就近调动,本想试试有无机会浑水摸鱼,可惜余邵里不好糊弄,“也行。”

余邵里松了口气,悄悄招来与他声音相仿的通讯员,令他应答电话。谢作湍还要喋喋不休说几百句话,他没心情听。近几日军内人心浮动,连着数日都摩擦不断,他得时时巡查,避免节外生枝。

他刚出了指挥所,副将气喘吁吁地冲到他面前,用一封名帖截住了他:“师长!有、有个叫陆、陆左的人求见!”

12月22日。23:23.三原。

哨兵打着哈欠上岗,班里号手与他同班值岗,已等候多时。

“你听说了吗?”号手捂着嘴哈气,既是暖手也是遮掩口型,“大帅兵变,不仅仅是为了抗日,是为了给应督军报仇。”

哨兵皱眉:“这样没影的谣言每年都层出不穷。越是这个时候越应该冷静。不要再瞎传了。”

“我在三班有个熟人,你知道吧?他家里有人在伪满洲公署,听到消息,说日本要在明日下午公布几条爆炸性陈年旧案。”

“我知道他。”哨兵面色不善,“素日就神神叨叨,鬼鬼祟祟,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号手摇摇手:“大帅教过我们,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他此次未必不靠谱。你瞧,”他指着漆黑一片的军营,“仔细听。”

熄灯时间过了许久,大片营地都被黑暗笼罩着,静得能听见战友的呼噜声。哨兵正欲不耐烦,忽见中心偏东的一个班房里闪过一簇亮光。

“什么人?!”

“小一半人。都在那里听他讲来龙去脉呢。”

“这是触犯军法的!如让师长知道……”

“所以当然不能让师长知道了。”号手拉住他,“我讲给你听,听完你就知道为何必须广而告之了。”

哨兵并不想听这些毫无根据的流言:“左不过是应督军死因有异,不是日本人杀的,是复兴社干的。都传了好几天了。”

“不,不止。宋司令,北平主政的宋司令,是南京政府的卧底!”号手竭力压低声音,紧盯着哨兵,“1925年广州政府成立后,他被派进奉天,潜藏在大帅身边。九一八事变后,大帅被迫下野,他趁此机会给大帅下了毒!就为了配合南京政府掏垮大帅。”

哨兵不屑地嗤笑:“这也是三班那人说的?他亲戚在伪满洲,还能听到这种内情?”

号手“哼”了一声,摇头叹息:“你参军晚,不知道早几年的事。之前宋司令是朱雀的副官,他陪朱雀主政热河的五年,是热河最民不聊生的五年。在这五年里,他挪用公款,搜刮民脂民膏,将所有赃款都送给了南京。”

现在脏水都泼到宋胡安头上了。哨兵只记得北平阅兵时,宋胡安亲自走到他面前,为他扶正了被风吹歪的领子。

“你查到赃款账本了?”

“这是机密文件,哪能为我们所见。”

哨兵哂笑:“没见过,那为何言之凿凿?”

号兵心道此人为何如此冥顽不灵:“你就不要所见即世界了,从你自己的固执里走出来吧。”

营房西侧又有一道白光闪过,几条人影在班房间穿梭。哨兵一拳捶在柱子上:“胡闹!我要去禀告师长。”

“你说这些话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我不反对,但是,围剿□□期间,□□一刀两砍,这是确凿无误的吧?”号兵钳制着他肩膀,“九一八,坚持不抵抗,导致我们背井离乡,是确凿无误的吧?1929年与苏联作战,说好了会有援兵,最后却令我们孤军落入合围,是确凿无误的吧?背信弃义都能摆到明面上了,背地里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哨兵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方道:“这种事情不能仅凭推论。大帅未有寻仇,必定有他的道理。或许有难以言明的隐情,我们得相信大帅。”

号兵嘟囔道:“相信大帅,相信他的几次,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第一次是相信他,与苏联作战,后果如何?后来又相信他,随他撤入关内,后果如何?第三次相信他,入苏区剿匪,后果如何?”

哨兵目光阴沉:“这话你也敢说?”

“这……”号兵眼神躲闪,心虚地摸摸鼻子,“这不是我说的呀,是三班那谁说的。”

哨兵烦躁地走远了些:“行了,别说话了,专心站岗吧。”

号兵碰了满鼻子灰,只好讪讪地留在原地。

冬日凛冽寒风吹过岗位,哨兵裸露在冷空气里的肌肤被割得生疼。他感受不到疼痛,满脑子都是号兵所说的话。

“你听见了吗?”号兵的声音被风搅得时断时续。

“你又出现幻觉了。”哨兵冷冷道,“大晚上没有人吹号。”

“不,不是号声。”号兵转身,营地内有细微的喧哗声,白点正像火星点燃草原一样蔓延,灯接二连三亮了起来,数秒内,驻地上空亮如白昼。

哨兵猝然,不敢置信:“发生了什么?”

东西两方最先出现亮光的班房涌出数十名士兵,他们游走在班房之间的小道,所经之处又有新的士兵被惊动,随他们一同出门。这支队伍不断分散、聚合,像流水注入迷宫一样,迅速地跑遍了整个营地。

争吵声、喊叫声愈演愈烈,顷刻之间,营地沸腾了。

“这是……”号兵苍白的脸上难掩兴奋,“兵变。”

12月24日。17:25。三原。

校场里,于邢舟高居将台,孙辨和乔宥分站两侧,底下士兵整齐地排排坐好,准备听乔宥回应质询。

乔宥将事情删减简化,基本把来龙去脉呈现在众军眼前。为了平息众怒,他换了些因果表述,基本将过错推到了复兴社身上。有时候大局为重,真相如何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所以应督军被刺、邹范师长叛离、宋司令为南京政府委派、大帅下野后身染沉疴这些都是真的,罪魁祸首的确为复兴社,完全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乔宥言辞凿凿,“大家有怨气、有怒火,我都理解。我向大家保证,今晚八点之前,就能等到大仇得报的好消息。”

场下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角落中有轻微的争执声,乔宥循声望去,一名瘦小的士兵急得脸都红了,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他的班长,站起来问:“宋司令真的是南京政府的卧底?!”

乔宥和缓道:“不是卧底。宋司令是由南京政府推荐来我军的军官,1926年与南京和谈后,南京派他来此调研,辅助执行改旗易帜任务。当时双方是达成共识的,宋司令不是卧底,是借调职员。后来由于他工作出色,大帅钦点让他留了下来。这些年宋司令和南京政府都维持着普通话的上下级关系,并未牵扯到情报问题。”

“现在你可放心了。”号兵将哨兵扯回凳子上。

哨兵撇开他的手。私下传流言时此人上蹿下跳,面对面质询,他又不敢说什么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说:“应督军是□□亲自下令杀的。他的仇,恐怕不能算到复兴社身上吧。”

“对啊!”窃窃私语渐渐升级为呼喊,“围剿也是□□的主意。”“与苏联开战也是因为□□!” “不抵抗政策是□□说的,害得我们背井离乡!”

有个小伙子“噌”得举手:“那些冠冕堂皇的抵赖话我们都听腻了!凭什么每次受委屈的都是我们?凭什么要我们顾全大局?”

乔宥记得这个人,他就是兵变当夜煽动情绪的三班消息小灵通。

果然是容易被人当枪使的模样。

乔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冬日干燥,士兵的激愤炙热滚烫,烤得他口干舌燥。他的目光穿过沸腾的人群,落在小伙子身后。有个人死死地盯着他,与群体狂热不同,他的眼睛中寒意浓重,阴恻恻的。

“我今天不是来和大家讲大道理的。”乔宥上前数步,蹲身坐在高台边缘,将与士兵的距离缩到最近,同时确保最远处的人可以看清他、听见他,“大家都是明白人,其中是非轻重,每个人都明白,无需我多说。我是来听大家说话的,大家有疑惑都可以问我,有情绪也可以向我发泄。我会如实把大家的意见反馈上去。”

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即便是提前知晓内幕的于邢舟也愣了半秒。还能这么劝?

“大家异乡奋战,赤胆忠心却备受委屈,我理解大家的苦。如果大家信任我,可以和我聊聊。今夜畅所欲言,我知无不答、言无不尽。只有一点,”乔宥提高音量,胸腔共鸣,声如洪钟,“只限于今晚。明日日出之后,大家必须安分守己、谨言慎行。”

满场的士兵看看乔宥,又看看孙辨和于邢舟,不禁由犹疑转向跃跃欲试。

还能这样?孙辨下意识看向于邢舟,得到后者颔首许可后,他清了清嗓子:“你们倒是答不答应啊?”

“答应!”“没问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乔宥暗暗松了口气:“谁想先来?”

有人做了第一个尝试的勇士:“□□坑得我们很惨,不能就这么算了。”

乔宥轻笑:“我从来没说会这么算了。我记得昨日孙将军给你们作动员时,有位士兵说‘忘记过去就是背叛’。我们从来不做背叛之事。”

“那为何……”

“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乔宥意味深长,“很多话不好明说,希望勾践的故事能给大家启发。”他回头看了看于邢舟,“于司令,您公务繁忙,我们就不多耽误您时间了。”

于邢舟不多说,扯了几句套话就带上孙辨离开了。

孙辨仍为校场悬心:“人那么多,乔监察一个人能控住吗?”

“动乱不会再发生了,但噪音应该控制不住了。”于邢舟简短道,“不必管他了。按计划行事。”

士兵与乔宥聊得热火朝天,从剿匪遭遇到东北家眷,内容已离题万里。方川厌恶地皱皱眉,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转身离开。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校场,军营里巡逻士兵稀稀落落,他贴着小路走,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为定局。他埋伏多年,只为能借此机会扰乱内政。可恨,被乔宥毁掉了。

没有继续潜伏的意义了,他必须得离开了。

离大营五十里,是他们固定的接头点。他只要溜出大营,趁夜色掩护进入森林,向西走二十五里,绕过小山丘,背后会有一辆接他离开的车。他会坐上车,向北直行,返回伪满洲,在日本人手下过风调雨顺的日子。这是他们答应好的。

他没有回宿舍,在于邢舟率军抵达时,他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集合前他把要紧的物件都揣在了兜里,只要时机允许,他抬腿就走。

门卫拦住他,询问他何故深夜出营。他出示数日前发给他的通行令,淡定答道:“通讯线路有故障,师长让我看看。”

门卫仔细核实日期,以往的通行令都是按小时严格规定的,这份却直接签了一周的。

怎么会有这种格式的?门卫百思不得其解,来回翻看,他是随于刑舟来此的卫兵,对营内情况不甚了解。

方川解释:“这几日三原的通信很不稳定,隔三差五需要出营维修。因为局势紧张,对通信通畅的要求非常高。为避免来不及请示,师长签了一份长期通行令,方便我们随时检修。”

“噢,是这样。”门卫刚要放行,忽又觉得不对,“你不带工具吗?”

方川坦荡一笑:“这几天坏了四五次,我干脆把工具都放在信号站了。”

门卫不再质疑,开闸放行:“早去早回,十点宵禁。”

方川脸不红心不跳,平静地踏上了逃离之路。他走过熟悉的门闸,踩着熟悉的小径,身后营地离他越来越远。冬天太冷了,冻得他浑身从外到内都是冰的。

一路安静得可怕,他忍不住回想自己是如何成为了卧底。1931年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之前,让他在伪满洲的亲属来联络他,希望他作内应。他那位亲属在伪满洲身居高位,吃够了日本人的油水,面对他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劝说。他们开的价码他无法拒绝。他知道自己聪明,聪明的人往往自负。他就是自负地被利诱了。

挣钱不丢人。他抹了把额头,触手冰凉黏腻,原来已满额冷汗。他从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只是背离出走时,心底有条毒蛇痛苦地扭在一起。

他走进了树林,枯枝在风里颤动,彼此剐蹭,呕哑嘲哳难为听。

痛苦?方川冷笑,钱拿到手了,坏事做尽了,得失平衡,有什么好痛苦的。得陇望蜀乃愚人所思。他从不耗费心力在无益之事上。

他绕过小山丘,预定地点全无车影,只有三个面色阴沉的黑衣人。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方川豁然开朗,停在三人最远射击距离外。他们是来灭口的,不会给他辩驳的机会。走近就没有谈判的可能,不如留在射程外,还有回圜的余地。

为首的黑衣人是他的上线,对于他的避而不前明显已有觉察。

“你出卖我们了。”黑衣人平静地说,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能清晰地传到方川耳边。

方川背手,挺直腰背:“愿闻其详。”

“余邵里拿着车钥匙查到了我们团长头上。这车是非中央军用车,半年前从杂牌军手里俘获来的,早就没了记录,余邵里根本就不可能是顺藤摸瓜地找过来的。一定有人出卖。”

方川轻蔑地转脸:“你们用这辆车做了不少事,官方记录是没有,可大家的脑子也不是白长的。是谁干的一清二楚。”

黑衣人举枪对准他的脑袋:“你还以为自己是智囊呢?把态度放稳些,现在可不是你作威作福的时候了。”

方川不动声色地握紧腰间的手枪,他必须一发击中黑衣人,然后迅速滚进旁边的树丛。夜色漆黑又有距离,他们打得不会太紧。他有活命的可能。

黑衣人身形微动,方川下意识要掏枪。不曾想脖颈一阵刺痛,他低头看时,发现一支麻醉枪扎进了他侧颈。

不仅是他,那三名黑衣人也先后中了麻醉剂,很快软绵绵地倒地不醒。

谁?还有人在附近?他强撑着转脸,竟看见孙辨带着狙击手从不远处走来。

“没想到卧底是你。”孙辨冷冷地瞪着他,眼中尽是失望,“难怪军心之乱有如大火燎原。原来是你在背后作梗。方川,你是个愚蠢的聪明人。”

12月24日2:00。

在去往三原的路上,于邢舟问乔宥:“这是大帅的意思吗?”

乔宥因休息不佳,此刻有些晕车。他克制着头昏脑胀,反问道:“将军觉得呢?”

“我宁愿他不肯息事宁人。”于邢舟直视前方,车灯照亮前车的车屁股,除此之外的山峦田野都是混沌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帅和奉系一次次地做了大局的牺牲品。”

乔宥心中苦涩:“我何尝不期盼他扬眉吐气。可他说,时局艰难微妙,不退一步,全中国就做了党争的牺牲品。他是大帅,是东北的守土官,职责所在,个人荣辱得失从来都无所谓。”乔宥顿了顿,眼前浮现谈判第一日傍晚,闻桦与他商量对策时的神情,瞧着淡定从容,细想却觉啸风扑面,字句掷地有声,“至于奉系,东北男儿铁骨铮铮,从不需要靠闹事体现。大局当前,妥协合作不是怯懦,是气度。来日总有报仇雪恨的时候。血拼消耗不算本事,卧薪尝胆才叫好汉。”

“这才是大帅。”于邢舟喃喃,“这才是大帅!”

12月24日19:48。

日本公布骇人听闻的奉系谜案后五个小时后,南京政府与东北军联合通电全国:应喻体被杀案系穆靳、程机恶意阻挠统一和谈,性质恶劣,判处死刑,就地正法;复兴社多年来谋害忠良、策动内战,为天下所不容,即日起追查涉事人员,从重论处;改组国府所有特务组织,永不复立复兴社类似机构;□□已与闻桦达成一致,不日将由闻桦亲自护送□□回南京,中国内战不会再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初步建立。

闻桦将电报纸缓缓放回桌面,抬首望向窗外。西安满城戒备,这是最后一个全副武装的夜晚。明日兵谏将结束,或许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笃笃”

有人敲响办公室的门。

闻桦轻舒一口气,回头看风尘仆仆的乔宥:“我就知道是你。”

乔宥难掩疲惫,笑起来却由衷开心。他单手端着点了蜡烛的蛋糕,走到闻桦身边:“少爷,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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