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揣摩了会儿,还是朝赵迁的方向,歪了歪头,吩咐道:“你找人押送。”
姚觉义听了已是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却未曾想过,镇抚司那三十廷杖打下去,皮开肉绽又要连夜赶路,也不定然有命扛过去。
可得了这下场,总比现下便死了强。
于是满嘴奉承巴结,发誓做保自己绝对谨言慎行,回乡之后安分守己。
晏梅故将这些讨好话听得头痛欲裂,眼瞧天边黑透了,乌云沉沉压到人头顶上。
他抬脚走到门口,负手而立。气息如从胸口中飘出来,“行刑吧。”
轰隆隆,啪啦——
不多时,院中便弥散出一股冲天血腥气味儿,连同潮气一块往肺里钻。暗红血污流了满地。
门房和仆役吓晕过去了,横七竖八躺在门前。
赵迁见终于了事,眼皮也不眨一眨,眼神唤人架起那残存一口气的姚觉义,将其抬了首尾两端,横出大门。
阴曹地府来接人的马车,早就等在国子监门口,堂而皇之来送人上路了。
乌云浓稠到了极点,黑夜似的,马车才走上路,轰隆一声清脆炸雷,震天响地传来了。
电闪雷鸣,雨水也不示弱,一齐涌向人间。
晏梅故站在当院,待滂沱大雨冲散了满院的血气与潮气,将爽快的凉意吸了满肺,任雨点沉重砸在脸上。
好去去这身晦气。
蟒袍陡然淋湿了,赵迁不知从哪摸来把伞,举在他头顶上,大雨中有点睁不开眼,在震耳落雨声中喊起来:“干爹,咱们先在这儿避避雨吧?”
晏梅故皱了皱眉,张嘴就想骂他,可惜这雨声实在惊人,若是要骂,还得使劲提起口气,才骂得有气势。
于是干脆作罢,简短喝道:“去内阁。”
……
枪炮般威力凶猛的雨瀑泼天而下,将人间积蓄已久的暑热驱散殆尽,连同那些恶臭脏污,势必态势凶猛地赶回阴曹地府,还大堇一个清净太平。
可仅凭一场大雨,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太阳一出,尘土飞扬,又白费了功夫。
晏梅故深一脚浅一脚,从国子监就近赶到文渊阁,连一声招呼也没打,猫腰钻进了堂上,可算找到了庇护。
本就繁琐的蟒袍吸饱了雨水,愈加沉重,此刻正流水似的顺身子淌下去。
这时的内阁中,杨承晦正要早退回家,一扭头,见雨水哗啦啦流了一地,那人还不知拧干衣裳再进门,很是大摇大摆,不拿自己当外人。
他不由气得七窍生烟,半白的头发几乎就全白了,才要眉毛倒竖厉声骂人。
晏梅故颇有感应似的,一抬头,咧嘴笑出了两排小白牙。
还很自来熟地攀谈起来,“杨阁老,这是要回家了?”
杨承晦傻眼了,端详他这身华服,连忙将东西放下,怔怔道:“不走,还要再待会儿。”他目光钉在这瘟神身上,心中盘问了百八十遍,不知哪里招惹他了,穿这行头竟跑内阁来了。
百思不得其解,问道:“晏公公,陛下可好?”
赵迁在外拧干了衣裳,才矮身进来,连个眼神儿也没赏给首辅大人,便伸了手接过晏梅故脱下的蟒袍。
晏梅故垂眸轻叹,心头一万个不爽快,边毫不忌讳地更衣,边埋怨道:“国舅爷担心他?咱家淋成个落汤狗,人家指不定坐在窗边品茶赏雨呢。”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滋味儿。
扬承晦眼珠拨了拨,呵呵笑着奉承他:“晏公公劳苦功高,又心细如发,定然照料得陛下毫发无损,龙体康健。”可似是有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儿笑。
知道他心中郁闷,晏梅故没想瞒他,边擦身更衣,在赵迁的伺候下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边平淡道:“国子监祭酒与司业不中用了,阁老操心再找两个人选。”
闻言,杨承晦“啊”了一声,拍了下桌子,走到晏梅故眼前。
“你,你把他二人……杀了?”
晏梅故丝毫不在意,还慢条斯理地翻折衣领,“刚踏上黄泉,今日天儿不好,阁老做法还魂应当还能招回来。”
杨承晦憋红了脸,气不打一处来。
他连连拍手,愁得白头发噌噌往外冒,脸面上又平添了几道褶子,苦兮兮的。
又要换人,又要选人。这一年来多少桩了?
天底下有多少文人,可经得起这般杀戮?若是平常任上的小官小吏,便也罢了。偏偏是国子监的缺。到哪儿去找两个靠谱又合适的人选?
于是愤然甩袖,“你杀的,你来找人,我不找。”
晏梅故不吃他这一套,给赵迁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愣头愣脑闯进耳房,不由分说抬了个大竹篓出来,抱在怀里紧紧不撒手。
不顾杨承晦阻挠的神色,掀开盖子瞅了一眼。
篓子满装了粉嫩鲜艳的蜜桃,个个儿圆滚硕大,汁水丰盈,可爱得紧。
“咱家可不是来找阁老议事的,听闻江淮送来了孝敬,陛下最爱吃这蜜桃,咱家就不客气了。”这土匪似的,进屋就抢,把杨承晦看呆了。
江淮好容易送来一回好东西,这才得了两个时辰,本想回家捎去,哪成想这瘟神来得这么快。
杨承晦觑了一眼赵迁那副丧气脸,记起来阴间客的名号,还是作罢。
甩甩手,咬牙撵人了,“拿走拿走!”
赵迁抱了大竹篓便要往外走,谁知晏梅故抬手拦住他。
晏梅故笑意敛去,昳丽凤眼中晕染着难言的阴冷,不紧不慢踱到杨承晦面前,俯首低声耳语几句。杨承晦脸色一变,抬眸定定注视着他,半晌,沉吟点头。
不知二人密谋了什么,赵迁老实等了片刻。
只见他那干爹,转身利落踏出门去,一脚踩进水里,崭新的衣摆又打湿了水渍。
他赶紧撑伞,又跟了上去,见晏梅故心情颇好的样子,与方才从国子监中出来时,又是另一番颜色了。
“干爹,有喜事?”
晏梅故步履轻盈,眉梢含笑,连眼角那颗泪痣也欣喜跃然,显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点了点头,随意搭了一句:“荆王终于露出把柄了。”
赵迁没来得及细想。
天不遂人愿,晏梅故爽了没一会儿,便心中咯噔一声,眼瞅远处啪嗒啪嗒从雨中连滚带爬来的身影,心知又出事了。
这是贞元殿的太监。
那人浑身湿透了,又冷又怕,打颤跪倒在晏梅故脚下,在暴雨中扯着嗓子喊:
“主子,主子,陛下又去莲池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