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睁开的双眼不见澄明,是砂砾里未经过打磨的原石。
卸除了悲愤的情绪,吱吱喳喳的喧闹如小溪流水汇入大海让这片人鱼领地重归歌舞升平。
有人一如既往地继续着手里的事,有人眺望远方的巨塔不发一言。
“陪我去看看吧。”
艾祀看向了同一处,站在他身后的绪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出了难掩的哀伤。
“好。”
越是离开领地的中心,人烟稀少。
他们游了很久,戴维斯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守卫,几次想开腔都忍住了。
他们从水流甬道进来时就能在入口处远远看见这座塔,只是因为它实在太高太高,高耸入云之势让看见的人猜想有朝一日它会不会突破海面。
日常的光线居然能够穿透海域抵达这里,塔面在各个角度折射出美轮美奂的亮光。“原来海底也这么亮。”这不比欧塔库的家还明亮。
“漂亮吗?”艾祀问他。绪晶理所当然地点头。
“都是大家的命换来的。”
一时安静,暗流径自涌动。
艾祀抚上鳞集麇至的塔面,“这是鳞树塔。”绪晶被这个名字点醒细看,才醒觉构成都是一片片的人鱼鱼鳞,有些沾着干涸的血渍顽固地不愿被水流冲刷而去。
“其实海底不比人族坦荡..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这里吗——它就是答案。”
“和岸上大陆的几片地界一样,人鱼也分成了好几支族群,我所处的艾亚尼族群和另一支迈尼族群常年势如水火...也交战了不少。”
“因为族群规模相差不远,战力相近,每次我们两族之间的争斗折损不小的同时,能够抢占拓展的地盘几乎毫无进展。”
绪晶以为海洋深处是光明照射不到的地方,即便不是又怎样,沐浴阳光依旧是孕育黑暗和邪念的温床。
艾祀眼里划过对战争带来死亡的痛苦和厌恶。
“我的父亲想了一个办法......和人族做交易。”
艾祀手指勾起腰间的吊坠,拂过铁制的外壳锋利的银器猝然亮出,叹息般地说:“海底的资源不足以大量制造武器,锻造水平也不及人族,所以父亲他以部分领地作为交换,把沿海等地方提供给人族丢弃炼制失败的废品和魔药。”
无法拆解和有毒的制品,人族也不愿意接收,人鱼族有人愿意接头,人族欣然答应合作。
“我不同意这种交易,更不愿无穷争斗带来的伤亡,可是我...”
“......什么都做不了。”艾祀的眼底蔓开淡淡的自嘲。
说自己是和平主义者,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人鱼族内地位尊崇的王子,到头来哪边都无法守护。
如果没有武器,持续的战争只会常年亏损,等到哪天其他的族群也虎视眈眈地来参一脚,他们还是会覆灭。获得了武器却生活在那样水深火热的环境,生存空间被逐步压迫,丢弃在那里的垃圾是永久无法扭转的损伤危害。
无论怎么做,都是死局。
绪晶从来没有在艾祀脸上见过这么浓重的情绪,悔恨纠结、无能为力。
戴维斯在一边看着握紧了双拳,不少知道王子离开的人都在唾弃置喙他的软弱,不愿领兵上阵杀敌。
可戴维斯却知道艾祀大人绝对不愿亲自下令、亲手把他的亲友送上战场。
他的软弱只是源于善良。
艾祀开口的声音低沉暗哑,“待在那里,我每日都能闻到海水混杂垃圾臭味和同伴的血腥味。”
绪晶哑口无言,他之前对艾祀背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擅自假定艾祀是自愿从家里出来的流浪小少爷。
“我虽然厌恶那些和族里做交易的人族,但买卖都是自愿的。我本就不应该怨恨他们,更何况他们不是你。”
“除却人族的身份——你只是收留我、对我有恩的绪老板,请不必在意。”艾祀敛去眼底那些灰暗的光景,淡色的瞳孔一片澄明。
艾祀注视着眼前的人,“无论如何,逃避并不光彩,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实情。”
如果从开始就把这些内情说出来,他和绪晶之间说不定就会产生嫌隙。
即使现在他会看见绪晶尴尬的神色,也已经没关系了。
绪晶内心被艾祀带着久远历史的话语震撼着,脸色看不出表情:“你选择躲在岸上,觉得怎么样...开心吗?”
艾祀没想过“逃避”这个词会和“开心”联系上,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感觉短暂地从窒息的地方喘了口气。
在咖啡厅的日子,他每天都被无数的小烦恼纠缠着,好像只想着怎么把菜单塞得更满,咖啡要怎么泡才能更香,浸泡在一方小池子里逐渐忘记了海的腥味。
开心吗?也许......是的。
绪晶在那双浅淡迷茫的眼睛里逐渐看到自己想要的表情,“要我说,光彩有什么用,能当咖啡喝还是当金币花,这样就好,去你想去的地方,那个王子谁爱
当谁当。”
戴维斯本来正肉紧疼惜着他的主人,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猛然抬头。
难怪大人宁愿在在岸上艰苦流连这么久,也不回去那片赖以生存的海洋。
“所以说,你不想待......”绪晶翻了翻內里零钱七零八落的钱袋,掏出了一颗让人眼熟的蓝宝石,“那就不待。”
海洋之心,艾祀执事服上的装饰。
如果艾祀乖乖回去,最终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不也是真正的逃避?
绪晶说:“如果你上次是不声不响溜走的,现在你就应该回去当面说清楚。光明正大地走,没有退路才能彻底中断你一直以来的纠结。”
用战争和牺牲换来平静祥和的表象,只会让艾祀心里眼里留下被两极化撕裂的痛苦。绪晶和戴维斯看一路上都有目共睹,只是绪晶一开始读不懂,现在懂了。
绪晶忘记了他从上面跟来是为了不希望少一位咖啡师的目的,如今他只是单纯地想帮艾祀完成他的心愿。
绪小少爷也知道有人给予自己底气的重要性。当初被赶出家门,一向疼爱呵护他的管家,因为身份顾忌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也许只有朋友,才能义无反顾地支撑你去实践和家人相悖的想法。
绪小少爷当初没有,现在他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艾祀把话听进去了,对着鳞树塔犹自发呆。
戴维斯终于憋不住了,气势汹汹地走来,到了绪晶面前,却泄了气。
宛如恳求一般,戴维斯:“如果王子之后选择跟你走,请您对他好一些。”
“他不愿与人亲近,只是因为曾经和他亲近的人都一次次地在战争罹难了,久而久之才......”
“这不是王子的侍从,而是作为艾祀朋友对您的请求。”戴维斯真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