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老的老、小的小,家徒四壁,能活着,已经很好了。
等阿占稍微长大些,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要想办法谋个营生,心想将来,祖母总是要靠他养活的。
于是,十三岁起,阿占便去江边的漕运所,谋了个卖力气的差事。
每天搬上几十袋货,便能拿到三文。
江边的漕运所,按说归官府管辖,其实是不能收他这么小的娃儿的,阿占那时便谎报年纪,称自己已经十五岁,总算求得了一个工头首肯,睁只眼闭只眼地带他一起干。
只是,阿占每日的工钱三文,其中要分给工头一文,以作感恩。但搬货的活儿,阿占是一点都没少干。
因此,阿占的身体一直瘦弱得很。
但他不知是随了谁,从小缺衣少食又扛重物的,个子却窜得很高。于是,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根竹竿——又细又长,还微微有些,被生活压弯了脊梁。
……说到底,不过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他就这样,每天两文两文攒着,吃喝不敢花分毫,邻里们给的米汤,多半也喂给了祖母。
荣婶是真的疼他,时常来送豆腐,还烧她自己家的炭,带来热水,帮祖母擦身子。
阿占不止一次想过,要没荣婶,祖母恐怕早就不行了。
……他自己,大约也是不行了的。
去年开春的时候,他终于攒够了钱,给祖母买了床棉被。
虽然,就他手头那些密密麻麻的铜钱,杂货铺老板数了大半天,还是说,不够买新的。阿占和老板纠缠了许久,又是卖惨又是讨好,眼睛直直盯着店里的一张旧棉被——那是别人抵过来给老板还债的,虽不是新的——也因着不是新的,老板最后还是肯了。
阿占便喜滋滋地交出了所有的铜钱,把那床旧棉被,抱回了家。那床旧棉被,和阿占家里那床破了不知多久的棉被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新、最好的。
给祖母盖上的时候,阿占觉得,自己心里都暖和了起来。
可如今,就在这个辞旧迎新、万家喜庆的日子——祖母,僵硬地躺在那床棉被里,再也没有了阿占熟悉的温度。
他身上穿的破袄破棉裤,也是前两年荣婶从别人那讨过来的。
如今他个子窜高,那破棉裤几乎盖不住他的小腿。
冷风,也就肆意地从各种隙缝,直钻入少年的筋骨。
冷吧……
本该是极冷的。
可阿占看着床上冰凉僵硬的祖母,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了。
那是阿占第一次,亲眼见到,“死”。
不仅是祖母的,也是他自己的。
祖母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阿占却觉得,他好像……也走了。
祖母去世的当夜,阿占就发起了高烧。他的身子滚烫,好似能把积雪都烧出一个窟窿来。
又是荣婶,她把年底所有的余钱都拿出来,顶着寒风,去城里求了一个时辰,才请来了一位郎中。
那郎中替阿占搭了脉后,却对她说:“急火攻心,外郁内结,这是急症。若放在平日里,或许还有救,可如今天寒地冻的,他身子骨又这么弱,我看呐……还是准备后事吧。哎……”
说罢,不顾荣婶的哭求,摇着头只道自己还要回去过年,便匆匆走了。
看诊的钱,那郎中倒是没收。说是,“年节里的,不吉利”。
不吉利。
阿占那时已经没有了清醒的意识,他只是一会儿感到自己很轻很轻,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很重很重。
他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东西,但是他的脑子里,总在飘过些什么——
他想抓住,他想看清,却,丝毫使不上力……
祖母死了。
……是吗?
他好像还能记起这件事。
那就是“死”吗……
那他呢?
他也……死了吗?
死了……之后,就会像现在这样……
好像是自己的身体,却又不受自己的控制?
果然,像他这样的贱命,即便死了,也是“不吉利”的。
祖母呢?
……
祖母在哪?
听说奈何桥边,要是同时死去的人,一起去找孟婆喝汤,来世,还能记得彼此。
祖母……
为什么不等他?
为什么……没来接他?
是……
不想,等他一起喝汤吗?
还是……
祖母,也同旁人一样,下辈子……
下辈子,也……
不愿意……
再记得他,这个,“不吉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