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零七分,齐延野的电子表发出极轻的震动。
这是他为失眠设定的第三个闹钟。前两次分别在凌晨一点和两点,他像执行军事行动般精确地尝试了各种助眠方法:478呼吸法、渐进式肌肉放松、甚至数了1703只羊。全都失败了。
齐延野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加厚的地毯上。主卧的湿度维持在45%,温度恒定22摄氏度,遮光窗帘将月光彻底隔绝——这个房间本该是睡眠的圣殿。他拧开矿泉水瓶,冷水滑过喉咙时,隐约听到钢琴声。
声音很轻,如果不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如果不是他对这栋公寓的声学结构了如指掌,根本不可能察觉。齐延野放下水瓶,循声走向阳光房。
门缝里漏出一线暖黄灯光。齐延野推开门时,松木和象牙的气味扑面而来。周怀瑾背对着门口坐在施坦威前,白色睡衣在月光下近乎透明,隐约可见肩胛骨的轮廓。他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像医生在手术前最后的迟疑。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齐延野屏住了呼吸。那不是任何他熟悉的曲目,旋律简单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高音区如碎雪落在湖面,低音部似远山深处的雷鸣。最不可思议的是,随着乐曲推进,齐延野感到太阳穴持续三年的紧绷感正在松动。
"《失眠者的夜曲》第二号。"
周怀瑾的声音让齐延野猛然回神。年轻人没有回头,右手小指在弹奏某个复杂和弦时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我老师说过,音乐能到达药物去不了的地方。"
齐延野走近钢琴,注意到琴凳上摊开的医学期刊——《神经外科最新进展》,正好翻到"尺神经显微修复术"那页。
"睡不着?"齐延野拿起期刊。
周怀瑾的右手停在半空,"手疼。"他顿了顿,"而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期刊上的某张图片,"你的脚步声。从凌晨一点开始,每隔四十七分钟会在主卧和书房之间走一次。"
齐延野挑眉。他确信自己的脚步声轻得连公寓的智能安防系统都检测不到。
"我......对振动敏感。"周怀瑾的耳尖在台灯下泛红,"要听完整版吗?刚才只是即兴段。"
齐延野在琴凳旁的单人沙发坐下。当周怀瑾重新开始演奏时,他注意到年轻人的姿势变了——背脊挺直如青竹,脖颈弯出专业演奏者特有的弧度。此刻的周怀瑾不再是那个瑟缩的寄居者,而是掌控声音的学者。
乐曲进行到中段,齐延野的眼皮突然变得沉重。这种感觉太陌生,他下意识抵抗,却在某个转调处彻底放弃——那组和弦像双温柔的手,合上他疲惫的眼睑。
意识消散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周怀瑾转过来的侧脸,以及嘴唇的开合:"睡吧,延野。"
阳光刺醒齐延野时,电子钟显示07:48——他居然连续睡了四小时三十七分钟。身上盖着周怀瑾常用的羊绒毯,茶几上放着体温计和便签:「37.1℃,我去复诊」。
仁和医院康复科的走廊充斥着消毒水与焦虑的混合气味。齐延野站在百叶窗外,看周怀瑾在医生的指导下做手指伸展训练。年轻人疼得额头冒汗,却始终保持着微笑。
"您是周先生家属?"护士递来缴费单。
齐延野接过单据:"他恢复得怎么样?"
"神经粘连比想象中严重。"护士压低声音,"王主任说如果再拖半年,右手小指就永远失去精细动作能力了。"
缴费单在齐延野手中皱成一团。他想起昨夜那首《失眠者的夜曲》,周怀瑾是如何忍着疼痛为他演奏的。
回程路上,周怀瑾异常安静。他的右手腕上贴着新药贴,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齐延野等红灯时瞥见他正用左手在膝盖上无声敲击,指法精准得像在演奏肖邦。
"医生怎么说?"齐延野打破沉默。
周怀瑾停止虚拟演奏:"要增加复健频率......"他顿了顿,"和费用。"
"账单给我。"
"不行!"周怀瑾的反应激烈得反常,"我已经......欠你很多了。"
齐延野没有坚持。但他注意到周怀瑾说这句话时,左手紧紧攥着安全带,指节发白。
暴雨在傍晚突然降临。齐延野站在书房窗前,看着雨幕将城市切割成模糊的色块。周怀瑾去琴行取乐谱还没回来,而这场雨来得太急——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来电显示"林老师",周怀瑾打工的琴行老板。
"齐先生?怀瑾在您那儿吗?"老人的声音透着焦急,"他半小时前就说要回去了。"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如蛇。齐延野抓起车钥匙冲进电梯,脑海中闪过周怀瑾病历上的备注:创伤后应激障碍——雷雨天气慎防发作。
黑色奔驰在雨幕中艰难穿行。当车拐进琴行所在的巷子时,远光灯照出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