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在苍茫天地间高鸣呜咽,把毡房厚厚的帘子吹的呼啦作响,门帘处还加了两道厚毡布,防止寒风从帘缝钻入。
帘脚的位置缀着一根绳子,相接处用针线匝了好几道圈,再将绳子绑在地桩上,这样帘脚能被固定住,营帐内暖和的紧。
但营帐外,滴水成冰。
大抵是地上太冷,妘阖双手刚碰到地面就抽搐似的往回缩,像被扔在岸上的鱼,身形扭曲的来回扑腾,不一会就没了影子。
没了话题的主角,略带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恰恰好,今天都被对方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总要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沉默。
他轻轻咳了一声。
昨晚他好不容易从繁杂的事物中抽开身时,已然深夜,军营里只余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想着阿乔一定会起个大早,便将桂花糕用手帕包着放在了营帐外,但到底冻了一个晚上,口感不好,今晨起一刻也不曾休息,临到晚上,可算把军营里的一团乱账理了个分明,便匆匆赶来。怀里的桂花糕尚且温热,江逸突然出声:“你饿不饿?”
“饿!”气势十足的回答,她不仅饿,还冷到打哆嗦。
山风力道愈发强劲,异姓的军服本就不如妘姓士兵的厚实,粗麻布中间夹了层秸秆枯草,低烧的人体温会短暂上升,对寒冷却更加敏感,从头到脚汗毛直竖。
她讨厌一切为了大义和大局的忍耐,有仇当场报,憋在心里,迟早忍出毛病来,就像白天那样,谁欺负她,她就变本加厉的还回去,就算被骂卑鄙,她也不在乎。冰凉的空气钻入胸腔,若非这么点心气顶着,她早晕了过去。
“饿归饿,还有妘讼没收拾,走!”她一把扯过江逸的衣袖,“今天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这么轻易放过他们,这群疯狗只会变本加厉的对你,你在军营本就孤身一人,还不能打回去,今天咱们就把这气出了!”
阿乔脑子因为低烧有些发晕,力气不如往常大,扯了一下身后的人竟然纹丝不动。突然,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狐皮裘将她罩住,像厚棉被,只要将脑袋缩进去,就能抵挡住一切形式的攻击。
阿乔仰头,一张温润淡雅的面庞撞入眼帘,藏了一晚上的月亮,终于现了身,莹莹清辉,洒在他的肩头发梢,整个人显得无比柔和。
“今天先放过他,太冷了,好不好?”他的话语过于温柔,好像温润一直是他的性格底色,让她说不出“不”来。
可这样温柔的人,和她一样,手上却沾了很多厚重浓稠的鲜血。
但又不同,她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去做许多要背负骂名的事,而他每一次染血,都不是为了自己,他的肩上还担着江氏全族的性命。
隔着雪白色皮裘,她的手腕被宽大的掌心圈牢,“我们回去,先好好睡一觉,好不好?来日方长。”
这样温和的人,会为了自己发脾气么?
“你怎么不生气!”
他笑吟吟的接道:“你不正在替我生气?”
“那不一样!明明是他们需要你的门路,看中了你的才华,若能表面恭敬装装样子也就罢了。明知你昨晚才找借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处罚了妘阖,让妘阖颜面尽失,还偏要带上他,给你难堪。”
她咬着下唇,反抓回他握着她的手腕,仰头看向他,目光清亮 ,一切情绪都不加掩饰的展示给你看,纯粹直白,在人心弯弯绕绕的泥潭里挣扎久了,就知道这种纯粹最是难能可贵。
“你都应了他们的要求,又故作清高的看不起‘墙头草’行径,‘墙头草’怎么了?命都没了,分什么贵贱。”她抓着他手腕的力道重了几分,眉头微蹙,清亮的双眸燃着一簇小小火苗,“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说,我生气和你生气,不、一、样。”
“一样。”
笑意蔓延上他的眼角眉梢,见她急了,忙正色道:“他们于我而言,不过是脚下尘埃,江流里的浪花,眨眼的功夫就消逝了。更何况我要是拘泥于以前的身份,端着从前的架子,不肯在这浑浊世间学会低头,大抵早死在了路上。只要我在意的人,没有因为这些偏狭的言论而误解,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阿乔愣了愣,少女敏锐的心思让她捕捉到了最关键的几个字,贴着小臂的柔软牛皮刀鞘微微发烫,在此之前,她一直用的冷铁刀鞘。
整个沈家,就连沈清云都认为刀剑这种生冷的利器,自当要配同样坚硬的刀鞘,提剑出去才有气势。可她的匕首却藏在里衣,贴着肌肤,这么生冷坚硬的触感,并不舒服。
刀鞘是他悄悄送来的,她那日翻墙想出去见他一面,刚爬上院墙,就被他和沈清荇抓了个正着。
“你怎么会来这儿?”
江逸刚出声,就被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捂住,阿乔踮起脚尖,对着他摇了摇头,他立刻反应过来,应当是有人来了,微微点头示意,捂在唇间的手突然松开,她快速取下温暖的狐裘,垫着脚尖替他披上,接着他就被推到了营帐侧面,恰好是来人方向的视野盲区。
“漏缝,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了。你说,会不会是....鬼?”
这人语气森森,尾音刻意的拉长,果不其然,被喊做漏缝的人浑身一抖,打了个激灵,瑟缩着扯住另一人的衣袖,“李哥,要不咱...还是回去吧。李哥这么厉害,要不是被阴了,怎么会受伤?阿乔那臭小子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但...今儿怪冷的,李哥你还受着伤,咱们先回去吧。”
不提这伤还好,一提更来气,他们确实存了废了那少年的心思,但也是堂堂正正的围殴,哪里像他,一脚就把人踹的快断子绝孙。
“怕什么怕?就算是鬼来了,老子也给他揪出来打一顿。漏缝,整个军营就数你最讲义气,谁有困难你都帮,大家都那你当兄弟,难不成,怕被报复,想逃跑?”
“不,不怕!”漏缝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谁在那装神弄鬼的,还不快滚出来!”
话音刚落,就见一脸上缠着绷带的少年,缓步从营帐后走出,幽幽说道:“呦,又见面了,看来咱们缘分不浅呐。”
漏缝看见阿乔,堪比见鬼,刚背后蛐蛐完人家,就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这少年入营第一日,把毫无还手之力的大嗓踩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第二日,一脚踹翻十九营的“四大金刚”。
大概是两人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少年身上,他们敏锐的发现少年在微微发抖,胸膛剧烈起伏,被喊做李哥的人,突然抡圆了拳头,一个箭步朝她冲来,想要一雪前耻。
体内发冷,身上虚汗一阵一阵的往外冒,连日的疲累像一件厚重的大棉被披头盖住,压的她头晕眼花,这人的身影一分为二,三,四....
越来越多的重影,她咬住下唇,唇间渗出血珠,痛感让她瞬间清醒,拳风已至面门,对着她的鼻梁骨毫不留情,这人果然还是存了废她的心思。
论气力,她本就比不过男子,她只能支撑一瞬,必须一击致命,让他没有还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