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安静地将信纸放回信封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冷风顺着窗缝灌进来,绕着人盘旋,发出喑哑的杂音。空旷。死寂。昏暗。这些轻巧却苦涩的文字将她彻底推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中。窗外那枯槁的树丛摇摇晃晃,残存的叶子一面绿一面黑,比曾根崎的露天神森林更幽深可怖。
许多斑驳的脸在眼前交织。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如恶魔的面具,要将人彻底吞噬——半梦半醒间,阳子听见了心中坍塌成粉末的一声巨响。
宛如艰难地赤足行于漫长的荆棘之道,道路尽头的轮廓已然逐渐显现。
——请告诉我,肉眼可见的这一段距离,该如何走下去呢?
在别宅被幽禁了近一个月后,阳子被带回伯爵府,迎接即将到来的订婚茶会。
在静子与莲乃等人的劝说下,个性变得异常乖顺温柔的阳子在父亲面前充分地表达了悔过之心,再三承诺今后会全心全意做好妻子的本分。一言一行都与往日的任性乖戾作风截然不同,令绫小路一郎倍感宽慰,一直默默观察着的久我夫人也表示了认可。
早春的梅衰败下去时,久我公馆举办了规模堪称盛大的订婚茶会。侯爵作风高调且交友广泛,陆军省与部分海军省高官、帝国议院上院的绝大多数高层家眷都收到了请帖。当然,在这样的场合里,侯爵与侯爵夫人是主角。阳子只需安静地扮演好准新娘的角色在内客室接待贵客,便足以满足来宾的好奇心。
久我家的待客用公馆为彻底的西洋木造建筑,与今出川家的古典文艺复兴式和秋月家的詹姆士一世风格截然不同,有着轻巧华丽的镶板风外观,用小濑的赤松木营造出大胆前卫的线性切割外墙。阔大的馆内有前后两处庭院、网球场、游泳池、板球场等设施,订婚茶会仅用到了公馆与小范围前院。考虑到阳子的身心状态,茶会流程简洁,氛围也称得上轻松愉快。许是经过了侯爵夫妇的训诫,久我直哉在茶会上也表现得安分守己,各处给足了体面。
作为久我家女眷被安排陪在阳子身边待客寒暄的,是很应景地换上一袭俏皮的铭仙衣衫的橘千和。但当日在更衣室里见面的那一刻起,阳子就察觉到对方郁郁寡欢的情绪,摆出颇勉强的微笑,几乎将不快写在脸上。会场里自然也不见她那位高材生未婚夫的身影。考虑再三,阳子最终还是斟酌着问候。
“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
“太累的话,就别去招呼了。”
“那可不行,姨妈会怪罪的。”
“……今天怎么不见小笠原君?”
“啊,他说最近课业繁重,就不来了……差点忘了,他叫我代为向阳子姐问好呢。”
“谢谢他记得。”
——并不是上乘的借口。阳子刻意忽略了橘千和眼中的落寞,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一厢情愿的女人和无可奈何的男人,在忍耐过后终于将不相称表露到了台面上。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对双方却意味着痛苦。尽管那痛苦并不对等,甚至充满隔阂。幸福本就是虚妄。
阳子穿过中庭,走向前院。前一天被雨水淋过,脚下的草坪青翠欲滴。草坡带着和缓圆润的弧度,宛如整块绿色的天鹅绒布面。举目望去,已婚女眷们大都已穿上轻便的裙装,唯独阳子一人被套在侯爵夫人准备的宽大过头的振袖礼服之中,袖子拖至脚踝。像一只烟视媚行的薄身花樽,承受着众人的各式窥探。
阳子的注意力被迅速转移到院中的樟树下。两名金发碧眼的疑似传教士家的女眷将一名日本女性围在中间,女子说着流利的外语,朝阳子挥手示意。阳子欠身回礼,瞪大了双眼。
——半个月前的《朝日新闻》上刊出了今出川侯爵被召回国担任外交使臣的消息。
眼前的女子是才风尘仆仆地归国不久的今出川堇子。地中海的太阳将她晒成小麦色,但依然是神采奕奕的凛然模样,披着一件中性风的绀色毛织长斗篷,在院中柔美小巧的日本女性中鹤立鸡群。她将一把法式羽毛扇握在手中,手背上纵横交错地凸起一条条青筋,露出小指上的一枚素银戒。与阳子隐在宽大的袖中的白皙小手形成了鲜明反差。
“……前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没想到与阳子在这场合再会。”
“您过得如何?还在弹琴吗?这次回来会久待吗?”
“勉勉强强。总而言之,短期内不会回去……在临近的学校寻了份教声乐的差事。”
“您可真了不起!”
堇子以轻松的口吻叙述着自己的经历,那自信与从容的姿态令阳子深感艳羡,也无形中加剧了双方的隔阂。
“那么阳子呢,还在弹琴吗?”
“真是惭愧。许久未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嘛,很快就是久我夫人了,想必今后会更忙碌。祝您一切顺利。”
“……谢谢。话说回来,您成婚了吗?”
“姑且还是独自一人。”
交谈不觉生疏下来。堇子的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全场,突然停滞在某一点。阳子循着轨迹望去,不远处的户外餐桌周围聚集着看样子关系熟络过头的贵族女性,叽叽喳喳地寒暄着。
堇子的视点在她们背后。一个瘦小的女人缓慢地推着一辆扎眼的轮椅朝餐桌挪动。轮椅上坐着个病恹恹的男人,极不情愿地用军帽遮住自己留疤的半边脸。女人穿着薄柿色的小纹和服,吃力地让轮椅停下,小跑着取来碟子夹了桌上的几块蛋糕和切块水果,双手捧着恭谨地递到男人手里。男人脸色不算好看,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吃起来。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中,女人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男人吃完,才将轮椅顺着侧面的斜坡推向室内。
阳子心中疑惑,只觉得那女人远看着有些眼熟。少顷,女人两手空空地独自走出客室,穿过草坪时猝不及防与堇子对上视线。堇子踌躇许久,大步朝她走过去。阳子没有勇气上前,遥遥地望着,胸中莫名堵闷。
堇子拦住女人的去路,努力从对方扑得厚厚的白粉里寻找自己熟悉的痕迹。对方两手在身前交握,怯怯地打量她,好一会儿黯淡的眼中逐渐泛起奇特的光辉。堇子试探着打招呼,客气又温柔,确定自己没喊错。
“松平夫人。”
“……您好。”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夫人过得好吗?”
“马马虎虎……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前天。”
“哎哟,那真是巧。”
“夫人和阳子小姐打过招呼了吗?”
“打过了。”女人终于按捺不住,语气中带着告饶:“前辈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吧。”
“……可以吗?由理?”
樋口由理——现在是松平由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前刘海柔顺地垂下来,盖住了视线。再抬起头时,眼里红通通的。堇子的眼神落在她骨瘦如柴的腕子上,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又突然被打断。
“由理!由理!”
屋内传来男人毛躁的叫喊声,是坐着轮椅的松平辉光在召唤妻子。由理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朝堇子颔首致歉,小跑着离开。堇子在原地目送她那拘谨到堪称可怜的背影,攥着扇骨的指节抽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