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屹然站在原地。她想起自己早些时候站在公馆正门口,被橘千和引着,一连串地招呼过去,走马观花般地与许多张涂满白粉的脸打照面。由理应该就在其中——或许并没有。
不怪她。女校时代的许多记忆已经被稀释得只剩下一点渣,现在这瘦弱的年轻妇人实在难以与当时稚气未脱的由理联系在一起。
堇子又不知何时回头走到她身边。两人无言地在原地站了一会,阳子鼓起勇气询问:
“前辈是回国之后第一次见吗?”
“是。”
“记得您那时候和由理一直通信来着。”
“我去法国之后,原本还写着的。知道她嫁人之后就没通信了。”
“……为什么不继续写?”
“那也太失礼了。”
“虽然由我现在来说很奇怪,但那时候由理比可是任何人都更期待您来信哪。”
“‘那时候’什么的……过去多长时间了?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到此为止吧。”
堇子苦笑着截断了话头,一双丹凤眼仍朝着客室的方向。阳子没能再说下去。但她从对方那如湖水般平和的外表下,仿佛感知到某种彻骨的痛苦。阳子自觉那是不能贸然触碰的荒地——令人遗憾,叫人心寒。她又不免想起真子。订婚的消息大张旗鼓地登了报,真子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真子,甚至是被残疾丈夫呼来喝去的由理。好似都被困在同一片荆棘丛中。
——光是旁观就不寒而栗。
愈发强烈的逃避之心在阳子心中如烟雾一般急速蔓延开来。
订婚茶会结束后,正式进入婚礼筹备事宜。此时对于新娘而言,要各处奔波尝试新做的衣衫,确认婚礼的形式、流程,结纳金和嫁妆单明细,往往是最忙碌的时刻。
但阳子完全没放在心上,表露得乖巧又配合,像人偶一般被莲乃夫人和静子等人来回摆布。被打扮成什么样都不要紧——当某种危险的念头开始牢固地扎根并发芽,眼花缭乱的外在世界便不再予人以冲击,再脆弱的内心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午后两三点,阳子和静子一道在丸之内的料亭吃过饭,从三越吴服店出来,再次独自来到了那条商店街。上次真子在信里留下的话语令她觉得有必要快些再次见面,传达自己真实的想法。出于某种过剩的自我意识,阳子内心笃定真子或许会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
连续多日的阴雨过后,难得赶上了稀有的大晴天,大中午的商店街上行路人并不少。当然,其中许多是刚起床不久、尚未开始营业的女侍和游手好闲的客人,脸色快活地吃饱喝足,晒着太阳压马路,扮演一对对般配的恋人,将手里喷着廉价香水的帕子得意地乱甩。阳子捏着鼻子埋头走路,避他们远远的,很快来到巷弄深处倒数第二家熟悉的霓虹灯牌下,再抬头时瞧见黑压压几十颗人头,心道不妙。
一小撮人聚集在喫茶屋外,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阳子睁大眼睛分辨,依稀瞧见几个警察模样的男人站在木门外,神情严肃地朝众人问话。
希望不是真子出事——阳子唾弃着自己没由来的担忧,硬着头皮过去,以“与老板娘相识”为由,强行闯入了店铺。很巧,八重神色凝重地被两个警察围在中间,身上那件玻璃纱睡裙都来不及换。她余光瞥见探头探脑的阳子,吃了一大惊,口气也凶巴巴的。
“大小姐,怎么又是您——这儿乱得很,请您别再来添乱了——”
“发生了什么事?”
“……真子今天不来,你见不到她了。”
有警察在场,阳子从不情不愿的八重那里得到了真实的答复,真子已经告假一周没来上班。
好在不是因为出事,出事的是那位资深女侍水无濑巴。今天凌晨时分,她与帝大学生小笠原贤的尸体在东京南面小岛上的广原山火山口被巡逻者发现。尸体经法医检查,判定为双双跳崖。警方调查并确认双方的身份归属后,尸体目前已运回东京,停放在地区警察署。
八重点起一支烟,脸色愁云惨雾,勉强朝阳子扯出营业式笑脸。女侍与客人发生纠纷乃至丧命并不少见,但真正发生在自己店里乃是头一遭。她强打精神应付这一桩桩一件件,大清早被警察找上门,连震惊与悲伤都来不及发作——突然,太突然了。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今天生意泡汤了,眼下别的也顾不上。我得跑一趟,去给那孩子处理后事……”
阳子耳边嗡嗡作响,愕然地望着她,立在原地消化这突兀又沉重的信息,脱口而出:“我跟您一道去吧。”
“拜托您,别在这里添乱了!”
“不。作为关系者的立场。”
“哈?说什么胡话……”
“小笠原先生……与我未婚夫的表妹有婚约。我们上月还见过面,一起看过歌舞伎。”
“……”
八重张了张嘴,一时接不上话,手一抖烟灰便掉在蜡黄的指尖,烫得她“啊呀”叫起来。周围问话的警察听她这样自报家门,纷纷安静下来。
围观的人群里挤进一个拿着小本子做记录的警察,朝阳子问:“这位小姐,方便问您几个问题么?”
“可以的。”
阳子与八重交换了一下眼神。八重掐灭了烟头,揉着站僵的腰走到小吧台后,将问话的位置让出来。警察快步走到阳子面前,示意她就着油腻腻的餐台坐下,又很机灵地自报姓名,是叫小坂史郎的刑警。阳子淡淡地点头,内心并不确定这是否能算作“案件”——她心里有些看不上这些警察的装模作样,连殉情都看不出来!她轻蔑地想,忍住嘲笑他们的冲动。
不知怎么,阳子听八重一说就笃定两人是殉情。但这话自然不便对警察讲。
“您与小笠原先生是什么关系?”
阳子于是又把方才对八重说的重复了一遍。
“那么和水无濑小姐呢?”
“……之前来喫茶屋的时候,见过一次面。”
“上一次见到小笠原先生是什么时候?当时他是否有异常的表现?”
“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在歌舞伎座观剧,之后去吃了洋食……倒不见有什么异常。”
——被迫与不喜欢的人一起出行,应该算不上异常吧。
“小笠原先生与未婚妻的关系如何?对方知道水无濑女士的存在吗?”
“只见过一面,所以不好说。”
“那么两人周边其他的恩怨关系,您了解吗?”
“这个……就不大清楚了。”
例行公事地提问,阳子也例行公事回答。小坂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露骨地表现出失望的神色。但阳子无法将自己的揣测作为事实陈述告知,问话也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