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连着下了三日的雨,天初晴,渐暖。
临都城五十里外的菩萨坡,趁雨歇,一队先头兵已开始如火如荼的挖壕建营。
他们一刻不敢耽搁,生怕手下功夫慢,误了巡防营的弟兄途经此地休整。
背山坡的疏林边,一条长沟才刚挖至小腿深。
埋头挥铲的,是半月前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他正刨的起劲儿,忽见黄土中露出一角破席。
新兵好奇,伸手便扯了两下,这一碰不要紧,哗啦啦扯出一堆掺着血渍的泥。
再仔细瞧了两眼那下头埋的,刹时瘫软在地。
“死人,死人了......”
新兵边爬边嚎,一副惊恐惨白的脸,像是从地狱中飘出来的小鬼,吓得其他人避之不及。
好不容易见着领头的,新兵嘴角一抽,似笑非笑瞪起一双可怖的眼。
最后,攒足了力气吐出一句囫囵话:“老大,好多的死人。”
......
菩萨坡,形似驼峰的土山丘连绵不过十余里,因着山脚下埋了个半身的巨型石雕菩萨像而得名。
在百姓眼中,这里多少都是带些灵气的,不想有一日,灵净之地会被腌臜的腥臭味所污,更甚是沦为怪谈。
当看清混在血泥中一具具露着腐肉白骨的残尸时,常年征战的士兵都忍不住作起呕。
他们嘴里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抬出二百一十三具尸体。还有一堆半肢断臂仍未匹配上主人。
京城外惊现无名尸坑,这已超出临都尹府衙门的查办范围,暮色四合时,大理寺和金吾卫赶到现场,接手这出惨案。
松油火把顺着长坡蜿蜒,昏明划夜,映着水洼光涟,似鬼魅略浮,森骨谄笑。
菩萨坡,死人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民间传言这样的死法或是巫术,以正破邪,是以镇压亡魂永世不得超生,更是永绝复仇之念。
半月后,案件水落石出。
查明,这一切始作俑者竟是东宫。
此后,百姓畏怕权势打压皆不敢再胡言。
“然后呢?”
虞绾依着木栏,歪头看向隔壁那位同自己闲聊的落魄大姐。
关在这府衙牢狱中,清冷又枯燥,难得遇上个能聊到一起的,偏偏大姐说话又爱大喘气,真真比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还会留气口。
大姐是昨天午后刚抓进来的,牢中过了一夜,杂草铺的床磨得头顶松了发髻,她琢磨了会儿,想出个简单的发式。
手下利索,梳了个辫子,又用头绳收紧发尾。
“京城边儿上的泸村,去年过完中秋便迁了户。没多久,那里起了座庄子,底下都在传,是东宫那位的别苑。”大姐说着,压低了嗓子,探过半身凑近,“听明白了不!菩萨坡死人坑,埋的就是泸村二百多号村民,当初,他们不是迁户而是被屠了村。”
虞绾生在临都一户落魄的商贾之家,从小父亲便常常同她讲经商路上发生的奇闻逸事,那些听着稀奇,可都不如当下这桩叫人心惊。
大姐直叹“造孽”,手上仍没消停,将辫子一盘又顺手捡起根木枝别上去。
“哎~我也是倒霉,去刑场凑热闹随口呛了两句,不巧被巡查的衙门官差抓了来。”
“刑场?可是太子......”
十七岁正是好奇心盛的年纪,虞绾听到刑场二字莫名兴奋起,一张小花脸已贴在木栏上,杏眼闪光、满目新奇。
这事儿对大姐来说早没了新鲜劲,当个故事讲讲权当打发时间,可那小丫头一口一个“太子”,不免又叫她紧张了一下。
“可不敢乱说!”
她嘘着声,转着两眼往四周瞧了瞧。
一切无常,这又再多说一句,“处死的是东宫掌事太监,上头那位只是落个‘失于觉察’的罪责,罚了俸、禁了足罢了。”
大姐过完嘴瘾这才想起,自己是因话多才被抓进来的,这嘴欠的毛病是得赶紧改一改。
虞绾也担心祸从口出,提起谨慎不敢再非议。
她默默坐了回去,又觉得身上发冷便蜷了腿拉过草席盖上。
皇家贪欲享乐,妄为屠村,以至二百余村民死于非命,东窗事发后,却只是一个太监赔命。
虞绾自小读过几年书,但经历家破人亡、食不果腹的日子后,那些圣贤之言都成了空话。
在她新的认知下,高高在上的权贵多得是没良心的恶魔,将人命视作草芥已是常态。
更何况是太子呢,当朝皇帝的嫡长子,他想谁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世多不公,平头百姓路见不平也只是唏嘘两句,又有几个敢做揭竿而起的勇士。
虞绾抓着地上的草一根一根折断,心有不忿又如何,她一个卖菜的菜贩子,能自保于世已是不易,哪儿还配有什么圣人心去可怜旁人。
她扭过头还想问些别的八卦换换心情,却见那大姐像个泥鳅似的,身子一滑乖顺的躺倒在草席上。
是狱卒来了,可不得老实些!
虞绾却不一样,她正盼着有人来,听她叫声“冤”。
“大哥,您行行好!快一个月了,是不是该放我走了,府尹大人贵人多忘事,还要劳烦您帮着通传一声。”
虞绾镇定的把话说完,可话音中已满是哽咽的颤抖。
这并没换来狱卒的怜惜,只侧眼扫了她一下,选择无视。
虞绾着急的又提声道,“大哥,求您了,去跟大人说说吧,我只是跟隔壁老王多拌了两句嘴,罪也不至关这么久。”
“拌嘴?”
狱卒终是停下又往回收了一步,抬起头一副朝天鼻冲着她,道,“人死啦,家里躺三天,心竭而亡。”
他嘴里啧啧不停,扯着慵懒的声音继续调侃,“小姑娘看着柔弱,嘴儿像是淬了毒,活生生把人给说死。”他嘴又一撇,哼了一声,“且等着赔命吧。”
“......”
虞绾张合着嘴,她无力反驳,更不知该为自己辩解什么。
像被吸了魂整个人都变得呆滞,满脑子只剩那日吵架的画面,嘴里一遍又一遍呢喃着“不可能”。
要说,也是那老王活该。
明明都是一条街上讨生活的菜贩子,硬是想一家独大。左邻右舍为着老王的霸道没少跟他吵架,可偏偏,要死的命数被她给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