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挺不明白的,我爸妈关系这么好,立遗嘱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非要挑我妈有事不在的时间段。而且立完了也不告诉我们,一直到我爸过世后,才由谢晓荣拿出这么一张明面上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来。”
说这些时,谢与月语气挺平静的,没什么刻意展现的情绪,仅仅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说完后还拿起了桌上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这应当是柠檬水,带了点淡淡的酸味。
任律没看她,只是摇着头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清楚,我只是谢总请来做见证人的,如果有什么疑惑,你应该去问谢总。”
谢与月没说话,看向旁边吃饭的那桌人,一家三口,空着的那个椅子上放了个医院的X光片袋,上面写着医院的名字。那小女孩笑得开心,把手里的勺子举高了起来,说道:“妈妈,爸爸,快看!我会魔法!Biu——痛痛飞飞——”
她收回了眼,低声道:“我爸查出胰腺癌那天,是冬至。这边冬至爱吃饺子,但我爸妈都是南方人,我妈挺会做汤圆的。所以那天,我们一家人围着一起做汤圆、煮汤圆,我还记得,是芝麻馅的,只是它好不好吃,我已经忘了。”
“吃完没多久,我爸就上吐下泻发烧,去了医院。那时,我们都以为他只是吃坏了肚子,可他的高烧迟迟不退,医生说,说他有可能是癌症。那真的是最刻骨的冬至了,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在试图遗忘那天。一想要忘记,就忍不住想起,一想起,就越来越清楚。”
她慢慢地说着,原本就有些松动的记忆闸门又松动了些,又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些过去,一些恍若昨日的画面。
“那两个月,我是在医院度过的,就跟您现在这样。我记得哪个时间段上电梯的病人比较少,记得护士长很爱说‘我的笔呢’,记得主治医生下巴有一颗痣,记得我爸躺床上,我越来越挽留不了他,最后只剩我和妈妈被留在这个世界……我常常想回到过去,让我爸重新活过来,但时光怎么可能会倒流呢?”
谢与月腿上落了一滴泪,她抬起了手,轻轻去蹭掉自己脸上的水痕,抬头看向她,“可是,你还有机会。”
任怀安两手焦虑地圈住玻璃杯杯身,指尖与指尖绞在一起,咬了咬嘴唇,不由得着急地问:“……你有办法帮星星?”
“我给不出肯定的承诺,匹配□□是有运气因素在的。如果愿意的话,我会让人和你联系,等找到匹配的,任律再做决定也不迟。”
“好。”任怀安沉沉地松了口气,整个人卸了劲一样,“当年,我确实是有留东西。”
此时,旁边那桌一家三口还在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小女孩说京市好大,她明天想去看天安门,两位大人笑着说好,说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任律,晚点我可以去看看星星吗?”
“好。”
等两人吃完桌上点的一锅粥,谢与月跟着她进了医院住院部,穿过熟悉到千篇一律的医院长廊,她见到了星星,床头边小小的电子屏上写着她的名字,任天星。
就在星星旁边,有个穿着简单的男人,正拿着故事书给她讲故事。
星星得的是戈谢症,一种会影响肝脾的基因病,她是Ⅰ型,存活空间很大,五年前还做了昂贵的酶替代治疗,病情基本稳定了。
后来在星星的强烈要求下,任怀安送她去学校读书,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前她得了一场极为严重的病毒感冒,而后出现了紧急并发症。
如今并发症是暂时控制住了,前些天从重症监护室转移了出来,但医生还是建议尽早做移植,不能再拖下去了。
星星看见了任怀安,还有她旁边的谢与月,没插留置针的那只手从被子里慢慢打地伸出来,挥挥手,细声细气地说道:“妈妈,你来啦。你旁边的姐姐是谁?”
任怀安目光柔和了下来,加快几步走到床边,“那是妈妈的朋友,今天特地来探望我们星星。”
谢与月早就计划好要来看孩子,来之前就特地买了礼物放在车上,一只憨态可掬的粉色邦尼兔玩偶,还有些没什么重量的小玩具,几本绘本,都提前让人做了紫外线消毒。
见着了她带的东西,星星特别开心,抱着小兔子不肯撒手,连叔叔讲的绘本也不听了。
任怀安揉揉星星的头,笑道:“这孩子。对了,谢小姐,这位是我男朋友,崔孟君。”
崔孟君朝着谢与月点了点头,说了几句招呼的话。他看上去是个比较内敛的人,在社交上并不太熟络。
即便被任怀安照顾得很好,星星的病还是有些影响了大脑发育,性子跟不到十岁的孩子差不多。
谢与月陪着小朋友玩了一会,看到星星似乎有些累了,主动告了别。
才刚回到家,她就打起了哈欠。昨晚睡得晚,到这个点已经很困了。
闻叙正在客厅,见到她回来了,指了指桌上的中药。
谢与月认命地端起来,咕噜咕噜地喝进肚子里,再拿起碗旁边的那颗硬糖,拆了包装塞进嘴里,柠檬味的。
她咬碎嘴里的糖,听见它在自己嘴里发出清脆的响,有点无聊地问他道:“你知道我名字什么意思吗?”
“和月亮一样?”
“恭喜你。”她嘴里还含着糖,说话的声音略带点含糊,“猜错了!”
“我爸还挺喜欢历史的,无聊时会研究点文言文,‘与’有赠予的意思,当时他正和我妈琢磨着要起什么名字好,最后想到了这个,意思是就算是月亮也愿意摘下来给我。你的呢?”
闻叙阖上手里的商业杂志,随手将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想了想,说道:“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写过,‘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她若有所思地接过了话,“所以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尽情一点地活出自我。”
“恭喜你,猜错了。”他弹了弹她脑门,“刚才那是我编的,实际上这名字是他们拿着本字典随机翻出来的。许庭嘉的也是,翻到哪儿算哪。”
“好啊蒙我是吧,闻小刺要造反了。”她转身跨坐到了他腿上,不满地瞪着他。
闻叙托住她后腰,闷闷地笑了笑,“不过你刚给的解释挺有意思的,我喜欢,就当做是这个好了……等等,你刚喊我什么?”
下意识把他微信备注喊出口了,她理直气壮地靠上他的肩,“闻小刺啊,多适合你。”
“所以我这名字非得改成闻刺是吧。”
看他这样无语,她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道:“你不懂,这叫做你和我之间独属的秘密,就跟114934一样。”
两人窸窸窣窣地闹了一会,她终于想起把话题扯回正题。
“我刚才去看了任怀安的女儿,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叫作天星。其实给小孩取名叫作什么星星月亮太阳的爸妈,无非都是希望小孩能健康长久。”
“看到她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任怀安手上真的有证据,我们把证据给了法院,按照我爸那遗嘱的数额,她肯定是要判刑坐牢的。可这样的话,星星怎么办?”
想到这,谢与月就挺矛盾的,一方面不想让她爸的心血被不明不白地侵占,一方面又可怜无辜的星星。
闻叙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的手,说道:“任怀安是她妈妈,而且还是律师,她很清楚自己的决定会带来什么结果,肯定会想办法安排好后续的。我们最好不要太过于干涉她的决定。”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嘴里柠檬味的糖果不知不觉也彻底化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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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要睡觉了,谢与月突然想到了白天那位中医教授说的话。
闻叙正坐在主卧沙发上,光线总是偏爱于他,将他的侧脸画得凌厉又漂亮,偏偏他又不爱那些板正的姿态,坐着也不规矩,随性地翻着本书看。他最近睡前似乎还挺爱看书的。
“闻叙。”她上了床,问道,“十一点了,你要睡了吗?”
她这一提醒,他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这么晚了,答道:“睡吧。”
等到他也上了床,灯一关,寂静的夜又降临了。两人都挺安静,没多久,她忽然又喊了他,“闻叙。”
“嗯?”
“医生说你年纪轻轻的,别憋着。”
“……”那是他想憋的吗。
他也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