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悠然在寒夜里走着,手里提着那只食盒。
指尖早已冻得麻木,失了知觉,她浑不在意,只将嘴唇抿得极薄、极紧,绷成一道直线,脸上凝着寒霜。
那风也欺人,一阵紧似一阵地扑上来,尖利地钻进袖口、领口,却独独奈何不得她身上那层油烟味。
她今日一早便在厨房忙活,烟熏火燎,择菜切肉,滚油热灶。
此刻这恼人的烟味顽固地裹着她,经过这半日的冷却,带着烟火气的暖意是早没了,徒留一股子油腻腻的、与这清寒夜色格格不入的拙劣油腥气。
寒风吹过,只在她鬓边撩动几缕碎发,油烟笼在她身上,却是纹丝不动,狼狈为奸地坠着,也嘲笑着她。
脸上浮起痒意,她生出一股细密的窝火,恼羞成怒地将那点子落魄的失意掩去。
遥遥看过去,书房那盏灯倒是亮得殷勤,明晃晃地照着,仿佛要替主人挣一个“青灯黄卷、笔耕不辍”的清苦美名。
但,徒劳得很。
主人那点子见不得光的言而无信,到底是盖不住的。
灯火是帮凶,是最不识趣的揭发者。
祁悠然的那点委屈,那点伤心,原不过是引火的硫磺屑,此刻仿佛被那烛火嗤地燃起,将那腔子里郁结的冷硬,烧得噼啪作响,腾起一股子焦糊的青烟。
江烨恰在此时推门而出,看见面色阴沉的祁悠然,吓了一跳:“郡主,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他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祁悠然却没搭理他,脚下未停,径直略过他推门进去。
那动作强势得不容置喙,带起的冷风扑了江烨一脸。
紧接着,
“哐——”
木门被她冻得僵硬的手指,带着一股子气势汹汹的狠劲,重重推开。
一股浓重得近乎蛮横的药味,却是突然毫无征兆地劈面压了过来,呛得祁悠然呼吸一窒。
苦森森的味道把她身上的油烟味连同咄咄逼人的气势,冲得淡薄了几分。
祁悠然一顿,仿佛舌头咂摸出往昔几日的苦味。
药味重的如有实质。
空气承载不住这份霸道的汹涌,狼狈逃窜、一再退让,沉郁的药味化作苦雨,淋在祁悠然心上。
那被怒火灼烧得滚烫、几近沸腾的血液,也因此倏地凉了下去。
理智,如同一个被强行从昏热中拽醒的病人,带着一身冰冷的虚汗,不情不愿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回笼了。
她拎着食盒,手指却依旧是麻木的,尚未从那彻骨的寒气中苏醒。
借着这片刻的冻僵,她一时没有动作,目光直直的,只看向坐在桌后的那人。
衣衫单薄,脸上是纸一样的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他虚弱地陷在椅中,闭目养神,一向挺直的背此刻显出坍塌的姿态。
如同一张被水浸透又晾得半干的旧宣纸,单薄得几乎要洇进昏沉的灯影里。
“你……寒毒又发作了吗?”祁悠然喉咙发紧,声音是抖的。
顾濯眼皮微掀,目光虚浮地落在她脸上。
没有否认,没有责怪,亦无其他多余的情绪,只是默认了一个冰冷的事实。
烛火再无半点惶惶,跳跃着,像沉冤昭雪的自得。
那明晃晃的光,便是它无声的控诉状。
祁悠然被刺了眼,只得仓皇地移开目光,不敢再与那光、那人相对。
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突然生出了一种想要逃离这方空间的冲动。
时间变得漫长而煎熬。
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药味里带着的那股仿佛熬尽了草木、熬枯了锅底的焦苦,此刻已然灌满了她的胸腔。
她蓦地悔恨起来。
不该这么粗鲁地对待木门,若是动作再慢一些,再缓一些,容那药味先一步飘散出来,她便可以体面地抽身而退。
脑海中,那“哐当”的推门声固执地回荡着,清晰得刺耳。
像是一记响亮耳光,毫不留情地掴在她方才那点自以为是的决绝上。火辣辣的痛感,迟滞地、清晰地,从耳膜一路烧灼到心底最深处。
顾濯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从椅子里“拔”起身形。
那动作滞涩,牵扯着看不见的病气,带起椅子的吱呀声。
尽管他用力遮掩着,祁悠然却注意到,顾濯绷紧的指节在桌沿上用力到泛白,额角甚至逼出了几点细密冰冷的虚汗。
他唇色灰败,气息微弱地吐出一句:“抱歉……失约了。”
随后低下头,思绪难辨。
声音是飘忽却带着愧疚的,目光是虚浮涣散的,仿佛视线焦点都难以凝聚。
罕见地露出几分脆弱模样。
祁悠然喉头艰涩地动了动,却像被那药味呛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自以为隐蔽地将手中那只食盒掩到身后。仓皇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掩耳盗铃的狼狈。
方才还被她暗自珍重、甚至带着点赌气撒泼也要硬塞给他的“心意”,此刻却烫得她指尖蜷缩,只想立刻脱手,连着她自己,远远藏匿到那无边的夜色里去,销声匿迹。
她的贫瘠心意,若是就这么赤裸裸地、不知天高地厚地摊开在这本因她而起的浓重药味和苍白病容前,简直轻率而粗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