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然亏欠太多,又岂是这些拙劣的饺子可以简单偿还的?
眼前这碟粗陋不堪的饺子,连利钱的零头都算不上,又如何能填平那深不见底的亏空?
更可笑的,是她方才竟还生出了质问的念头。
像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站在债主门前,倒想先声夺人地讨要起利息来。
顾濯仿佛全然未觉她的窘迫与那几乎要灼穿背脊的愧疚,只将目光虚虚落在她脸上,声音飘忽如絮,却带着关切:“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祁悠然一怔,猝不及防地被刺破了心口那层自怨自艾的硬壳。
她挺直的背脊泛起苦苦支撑的酸意。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应道:“已……无碍了。”
顾濯微微颔首,面庞的轮廓在昏黄灯影下意外地显出几分柔和:“嗯,早些安歇。”
祁悠然目光复杂地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正待转身将这满室的沉重药味和更沉重的难堪甩在身后,顾濯却忽地出声,视线飘向她藏在阴影里的手:“你……手里提的什么?”
祁悠然心尖一颤,下意识地将食盒往身后更深地掩去,声音绷得死紧:“……没什么。”
“是备下的年夜饭食么?”顾濯的目光依旧虚浮,并未捕捉到她瞬间僵硬的神色,只自顾自地说道,“既带来了,便留下吧。”
祁悠然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心底那朵早已零落成泥、被寒风碾作尘芥的小花,竟似被这轻飘飘的一句“留下吧”注入了回魂的妖气,“噗”地一声,从冰冷的尘埃里诈尸般钻了出来。
她的心剧烈跳着,源源不断提供着花朵起死回生成长的养分。
那死而复生的花,在心田的滋润下,瞬间开得妖异而盛大,花瓣娇艳欲滴,几乎要撑破她单薄的胸腔。
实在是美好得不真实,像一个被拙劣拼凑出的、一戳即破的斑斓幻梦。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将那只食盒小心翼翼、轻轻地搁在桌上:“不过是些粗陋吃食,随手弄的,没费什么心思。你若是……不合胃口,随手处置了便是。”
食盒虽做工精致,但此刻摆在铺了笔墨纸砚的桌上,实在突兀得扎眼。
祁悠然将它一把推搡到桌角最深的阴影里。
她看了眼顾濯,目光是痛的,却又飞快掩过:“会好的……会好的……”
似叹息,似安慰。
这短促的、毫无底气的呓语,竟被她重复了两遍,引得顾濯眉间蹙起一道极淡的褶痕。
祁悠然看了眼顾濯烛火下苍白的脸,指尖无意识地蜷进掌心。
此刻她冰冷的手终于因着书房的炭火恢复知觉,那点贪恋温暖的软弱心思却被残忍压下,她终究只是极轻地吸了口气:“我先走了。”
顾濯的目光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那扇门被轻轻关上,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像是一场戏剧的谢幕。
也在提醒着屋内的人收起假象。
顾濯仍看着那扇门,眼底的情绪,在昏黄烛光下晕染开来,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真假难辨的色泽。
暖黄的光晕覆在他如玉的面庞上,像蒙上了一层脂粉。
直到他垂下眼,浓密的眼睫像刷子,将脂粉擦尽。
眼底那点稀薄的关切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沉冷的墨色。
江烨悄步闪入:“世子……”
“嗯。”顾濯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峭,毫无波澜,“她没起疑。”
他站起身,烛火下的动作流畅,肩背舒展,没有半分奄奄一息的病态。
他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无关紧要的书册,指尖在书脊上漫不经心轻轻一叩:“把药倒了,手脚干净些。”
江烨应声端走那碗早已冷却的药汁。
顾濯的目光懒懒地从那书页上移开,落向桌角那只格格不入的食盒。
眼底掠过一丝莫名的烦躁,他伸手掀开盖子。
碟子里挤着几个饺子,有的破了皮,露出里面深色的馅料,油汤渗出,在冷透的碟底凝成一小圈白腻的油花,蔫头耷脑地躺在冰冷的碟子里。
顾濯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
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油烟与廉价猪油渣的气味,怯生生地飘散开来,与书房清冷的墨香格格不入。
他声音冷淡:“把这些,一并扔了罢。”
江烨微愣,但还是依言上前端起食盒。
顾濯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眼帘,毫无预兆地,他回想起刚刚祁悠然转身离去时,手背上那道被热油烫出的、新鲜红肿的燎泡。
“等等。”仿佛沉浸在某种角色余韵里,顾濯忽又开口叫住江烨。
两个字,却是宣告对情感的妥协与退让,莫名显出自暴自弃的意味。
江烨驻足,心领神会地收回手。
顾濯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碟不堪入目的饺子上,软塌塌的,像哭肿的眼皮。
他停顿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功利性的冰冷考量。
案头那盏烛火,残留着入戏的余温,依旧在这方空间兀自燃烧着。
他执起筷子,极其随意地夹起其中一个卖相最差、几乎要散开的饺子,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算了。”
像是嫌这话还不够分量,又或是怕自己心软似的,终究是将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忍”,精准地换算成了“麻烦”,他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免得……她日后问起,平白多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