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清醒的共谋。
天光将明未明,祁悠然被一股冷意催着转醒。
她迷蒙地从睡意中挣开,意识尚未完全挣脱梦魇,抬眼,却看到了顾濯。
又是一个冷淡背影……
她苦笑一声,眼中是习惯的涩意。
只是,那躯壳突然翻了过来。
清隽如玉的面庞,此刻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活气。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却看不清眼前。
只是光是这副模糊的场面,就硬生生将她从昏昧中撕扯出来。
“顾濯……”一声破碎的呜咽,带着未醒的沙哑,从她喉咙里挤出来。
没有应答。
“顾濯……”她又唤了一声。
依然是沉默。
“我求求你……”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丢下我……别像她们一样……”后面的话语被汹涌的泪意堵住,只剩下不成调的、绝望的气音。
“咳咳咳咳……”她凄怆地咳嗽起来。
“对不起,是我不对……”祁悠然的声音彻底变了调,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泪水流向脸颊两侧,带着恼人的痒意,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在粗布枕上。
身体是冰火两重天的昏沉,面上是一片狼藉,她却顾不得眼下的感受,语无伦次。
“对不起……”
“对不起……”
上气不接下气,卑微地、绝望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这破碎的哭求,终于将顾濯从浅眠中惊醒。
他蹙起眉,眼底尚残留着几分被惊扰的冷意,却在转身侧过脸看清身边人状况的瞬间,凝滞了。
祁悠然紧闭着眼,脸上泛着一种极不自然的、病态的潮红,刺目而诡异。
她沉溺在梦魇的泥沼里,眉头痛苦地紧锁,泪水却汹涌地、无声地奔流,濡湿了鬓角,打湿了枕畔,也沾上了他的后背。
她不再是眼神里淬着阴郁或嘲弄的郡主,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倔强与强势的面具,此刻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与恐惧。
顾濯从未见过她如此。
如此卑微地祈求,如此绝望地哭泣,如此……支离破碎。
就这么毫无防备暴露在他眼前。
他的心跟着狠狠痛了起来。
蹙起的眉头更深了,蓦地生出几分后悔来。
只是旁人再如何,也干扰不了祁悠然坠入沉沦的残梦。
她眼前的场面一瞬一瞬倒放。
先是侯府的厅堂——顾濯投来的眼神冷漠疏离,瞬间冻结了所有未出口的话语,只留下一点尖锐的、冰冷的麻。
画面猛地跳切至喧嚣的婚宴——觥筹交错间,他那张漠然的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
接着是金碧辉煌的宫阙深处——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讶然神色,又瞬间湮灭在更深的疏离里。
最后定格在书声琅琅的学堂——那是多久远的、褪了色的画面?顾濯脸上,只有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
她像个绝望的拾荒者,在记忆中这片由冰冷、厌恶、疏离和死寂组成的废墟里,落拓地翻捡着。
指甲抠进了时光的缝隙,划破了光怪陆离的表象,皮肉翻涌,鲜血淋漓。
终于,在某个蒙尘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勉强寻到了一点早已死去的、关于春日和煦的残影。
算得上是一丝“友好”的印记。
或者说,仅仅是和“友好”沾得上一点边的、一个被岁月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幻影。
“虽说你年纪还小,骨子里都透着股蛮气,但也得学着把爪子收一收,披上件人皮。”男人那居高临下的不屑声音,阴魂不散地缠绕在她耳畔。
“滚去学堂沾点酸腐气吧。那些摇头晃脑的老夫子,教起人来,勉强也能入目一二,总好过你这副茹毛饮血的德性。”每一个字都扎在她那点残存的自尊上。
“不过,小崽子,别学成个掉书袋的呆鹅。”他顿了顿,又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开口,“若是真学出点人样……自有‘奖励’。比如……你日日夜夜、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的那位……张公子。”
她带着麻木与冰冷踏入学堂。
墨香真的能涤荡掉她身上的血腥气吗?
这念头冰冷地划过她心底,带着一丝嘲弄。
然后,她便看见了那个少年。
他坐在窗明几净处,一身素衣,姿态是无可挑剔的端正。
那衣料并非华贵锦缎,洗得泛出一点温润的旧光,穿在他身上,却莫名矜贵妥帖。
春日的阳光,慷慨又吝啬。
慷慨地穿透了窗棂的孔隙,吝啬地只将其中最澄澈、最温柔的那几缕,不偏不倚地筛落,虚虚地笼罩在他周身。
他正捧着书卷,眼睫低垂着,覆下一小片鸦青的影。
也不知是光影的流转,还是当真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忽然抬了眼。
那目光便直直地看过来,清冷冷的,带着点书页的凉气,又像初融的雪水,一下子便淌到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