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妇人误会,祁悠然“好心”补了一句:“我跟他不是亲生的。”
顾濯一口气欲叹不叹,终究被生生堵了回去。
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划,带着近乎认命的无奈,旋即又沉入那片惯常的疏离寒潭里。
妇人尴尬地搓了搓衣服,脸上猛地绽开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哟!怪不得之前那么紧张,闹了半天,原来是情哥哥啊……”
甜得发齁,又俗得刺耳的三个字,猝不及防地砸进空气里,引得两人一滞。
“……”顾濯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颀长的身影只疾步离开了屋子。
“……”祁悠然嘴角抽了抽,感觉整个人被黏腻的糖浆淋过,黏糊成了一团,好似能招来一群苍蝇嗡嗡乱转。
怕妇人再说出些更甜更腻的虎狼之词,她轻轻咳了一声,掐断了这个话题。
叙旧的话头一起,那妇人才显出些被生活榨干了水分的底色。
她守着丈夫生前留下的这点可怜的基业——一座低矮的土屋、几亩薄田,苛捐杂税、流言蜚语。
不过横竖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生来便是靠着土地度日。
丈夫生前这般,丈夫死后亦是。
日子是酸涩的青果,空瘪瘪地挂在岁月的枯枝上。
那干瘪果壳里仅存的一点微末汁水与活气,便全系在膝下那个尚未长成的女儿身上了。
屋子狭小得可怜,统共就两间。
得益于祁悠然的那番话,妇人由窘迫不安地分给他们一个屋子,变成了心安理得地分给他们一个屋子。
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一份遮蔽风雪的善意。
逼仄的陋室里,顾濯与祁悠然面面相觑,僵直地杵着。
昏黄的烛火光晕在两人脸上跳跃,映不出半分暖意,只将那点无处遁形的尴尬,涂抹得更加浓稠。
光影在土墙上投下两道僵硬的影子,冷冷地贴着,却又泾渭分明,似乎在上演一出直教人喝倒彩的皮影戏。
“……”
“……”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膨胀,几乎要撑破这薄薄的泥墙。
半晌,顾濯开口:“我睡地上即可。”
没有商榷,甚至没有情绪,只是在这令人窒息的窘境里,划下一条生硬的分界线。
祁悠然看着顾濯:“不过是一张榻上,各占半边罢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旖旎。
她下颌微抬,示意那扇糊着破纸,正呜呜咽咽往里灌着寒风的窗户棂子:“这天寒地冻的窟窿眼,你是嫌自己寒毒侵骨不够深,还想再添一场要命的热症?”
顾濯默了一瞬。
疏冷的星子无声地爬上夜幕,冷眼旁观着这出尴尬戏码。
祁悠然皱眉看着他:“既然……是因我而起,你若实在介意,我睡地上便是。”
“……”
一张窄榻,两人分据两端。
一个紧挨着冰凉的土墙,恨不得嵌进墙缝里;一个悬在床沿,仿佛稍不留神就要坠入无边的黑暗。
中间隔着天堑。
两具身体在黑暗里绷得死紧,硬邦邦的,像两具在冰天雪地里死了多日的尸首。
倒是难为被子了。
顾濯倏地翻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沉默而冷硬的背影。
祁悠然在黑暗中,蜷了蜷手指。
她极其缓慢地,将身体朝着顾濯的方向,挪动了微不可察的一寸。
一种自厌的清醒提醒着她:不是为了靠近那拒人千里的心,仅仅是为了一点虚妄的,想从枕边人的身上,偷窃一丝半缕暖意,好勉强熨帖一下自己早已冻得寸寸龟裂的灵魂。
顾濯一向睡得浅,更遑论如今四面透风的糟糕环境了。
他是被身后那点细微的重量与温度“硌”醒的。
醒来时,身体先于意识僵了一瞬。
身后沉沉地烙着一份微弱却执拗的温度。
祁悠然的额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正抵着他的脊背。
然而,她的身体,却离得很远。
那是一种精心计算过的、近乎病态的分寸。
额头是唯一被允许僭越的据点,仿佛那是她与自己,最后一点绝望而卑微的连接。
这姿态,既像一种无声的祈求,又像一种带着自毁意味的惩罚。
可怜的分寸。
顾濯的呼吸在那一瞬凝滞了。
他甚至能描摹出她此刻的样子:闭着眼,或许睫毛还在不安地颤动,维持着这副僵硬的依偎姿势,身体却带着某种自毁般的骄傲,倔强地拒绝靠近。
然而这点微弱的接触,于他而言,亦是沉滞的负担。
感受着那点隔着衣料、若有似无传递过来的、属于另一个躯体的微弱温度与起伏,顾濯重新闭上了眼睛。
罢了……
他选择了沉睡。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放任了这虚假的平静,纵容了这绝望的僭越。
让这陌生的依偎,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里,再多苟延残喘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