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邈最后一次见纪征。
他其实没有正面回应过纪征的请求。那时他尚未完全摸清初代系统的上限和创生人中反叛者的名单,所以暂时没有准备轻举妄动。但纪征把他的沉默当作了默许。
意气风发的青年带了一批信得过的候选人再次进入系统,特意挑了最难的副本。如果通关了,说明系统尚不足为惧;如果失败了,那就到了该摊牌的时候。
纪征刚进入副本的时候沈邈并未太过担心。一来,跟着纪征进入副本的皆是当时候选人中的翘楚,如果通力合作,副本的技术难度应当不会超过上限。
二来,系统并不知道沈邈与纪征的关系。
这种朦胧的暧昧犹如鲜嫩的藕拉出来的丝,尝着清甜,摸着黏腻,但要是当个正儿八经上桌的菜邀人品鉴,又觉得差了点儿什么。并不是因为纪征不够好,相反,他是候选人中样样都是最拿得出手的,样貌、性格、能力无一不令人叹服。如果不论性别,纪征的追求者加起来能绕创生基地三圈半都不止。
在他身边,仿佛永远只有春日暖,不觉三冬寒。他望着沈邈的眼睛里有热烈的专注与渴望,言语里偶尔也会有些藏不住的逾矩,但行为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安分守礼,连沈邈给他的纵容和偏爱都无法让他越雷池一步。
沈邈的心思本就不在情爱之事上,偶尔自省,也会觉得自己性格无趣,除了长相尚有一争之力,其他地方实在平平无奇。纪征成天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图什么。好在纪征从来也没提过要确认关系之类的话,他也乐得不想这其中的关节。
所以当接到系统报错的一级警报的时候,沈邈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级警报只有在试炼团队即将全军覆没,申请强行终止考核的时候才会发出。警报同时传出了考场内的实况,具体内容沈邈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当头棒喝的钝痛却仿佛残留了躯体化的记忆,每每回想都会有种让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似的翻搅。
后来的事还是他醒来后听魏成江说的。魏成江坐在他病床边上哭得老泪纵横,说是从模拟考场的某个悬崖上把他捡回来的。那是个极端气候的生存副本,沈邈被找到的时候悬在半空,只有两根手指死死扣在岩缝中,身体被悬崖下的罡风卷得支离破碎,只能凭借残存的骨骼走形辨认出大致的结构。如果不是寒冬将他开放的伤口都凝成了冰渣,又顺着他流出的血将他冻在了峭壁上,等他被找到的时候都该烂透了。
沈邈身上被捆着束缚带。他原本的身体损毁大半,多亏了身处仿生技术最先进的实验室,才给他重塑了这么一副躯壳。纵横交错的管路从虚掩着的被单垂落,连着屋内密密麻麻的仪器和屏幕,随着他意识清醒,此起彼伏的提示音终于渐渐小了下去。
他玻璃似的眼珠微微转了下,只觉得脑子里的神经都打了死结,转动间扯得生疼,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只找到了我?”
魏成江张了张口,不愿意去看那双眼睛。人人都道沈邈是个无欲无求的科研机器,但作为一路看着沈邈将赋灵计划和系统完成的人,魏成江比任何人都清楚沈邈的底色。
Y基因的技术核心在沈邈其实是个字面意思,魏成江虽不懂理论知识,但也能猜到大概率沈邈本人就是Y基因的基因源之一。动物试验叫停后,有部分的人体试验是沈邈都是直接拿自己试。而初代系统的考试母本,也是沈邈一个人摸出来的。
他无数次看见沈邈从考场出来,摇摇晃晃地躺进医疗舱昏睡过去。如果不是医疗舱有自动检测和识别功能,他可能都未必记得要给自己打开治疗模式,就这么在里面一睡不醒估计都没人发现。而后第二天又准时准点醒来,单枪匹马地进去,周而复始。
没有人站在他身边。因为没有人这样的实力,也没有人愿意加入这样的事。
沈邈做得精细,但董事会急着看利润。赋灵研发周期太长,前期投入的大量沉默成本都快把创生底裤赔进去了,压根儿等不了那么久。
某一次魏成江来催进度的时候,看着沈邈不知从而抱来的一大筐血迹斑斑准备直接扔了的衣物,忍不住劝道,“你图什么呢?一个系统而已,做成最简单的训练模式不就行了?”
沈邈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答了他一句,“总得有人负责啊。”
那天应当是测试顺利,沈邈难得心情不错,见他面露不解,耐着性子解释道,“监管者也好,创生人也罢,最终都是要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里去的。”
“我决定不了他们未来会走的路,但最起码应该提供一个不算坏的开端。”
他解释完,也不管魏成江听没听懂,便自顾自往前走。“说起来,创生是不是应该给我发工作服啊,这衣服天天扔都是我自掏腰包。再这么下去,我得跟系统坦诚相见纯肉搏了。”
那是第一次,魏成江窥到了沈邈身上近乎温柔的地方。他嫌弃地从沈邈的衣篓里拈起一根已经被血浸透了的破布条,一边大声控诉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边偷偷拿自己的工资给沈邈买了几十件新衬衫。
医生说沈邈的相关记忆极大受损,魏成江拿不准他还记得多少,生怕说多了又刺激得他原地暴起。系统监控里拍下沈邈的最后一幕,是他半身血污,右臂已经看不到了,只能左手持鞭。系统的收音功能被破坏了,只能辨别出他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而后抬手精准无误地抽碎了镜头。
魏成江下意识先摁住了沈邈的手,才涩声答道,“连你都差点儿没捡回来呢。”
但沈邈没有如他所想的愤怒,好像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那段记忆一起碎裂了。他看了魏成江良久,没有再多问一句,无声说了两个字。
“谢谢。”
柏大的话像一把钥匙,如果放在十年前沈邈刚醒来的时候,或许尚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但是现在,锁锈了,打开了门也迎不回旧时的故人。沈邈看着眼前人,只觉得有些荒谬。
但与当年不同,沈邈这一次没有保持沉默,也没用任何方式岔开话题。他倏忽伸手钳住了柏大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狭长的眼尾微挑着,确认道,“你想我选你?”
“是。我……”
“不用解释那么多。”沈邈食指虚虚印在柏大唇上,原本带了些蛊惑的神情一松,仿佛只是听到了件有趣但无关痛痒的事情,心情一好便随口答应下来,“弄这么隆重,我以为柏哥有大事要有求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