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半条街,齐桉君回头望了望,见那人没再跟上来,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松懈。
为防那怪人折返,他特意绕着侯府附近走了几圈,直到确认未被跟踪,才贴着墙根溜回角门。
回府后已临近傍晚,琉璃灯盏逐一点亮,府内的夜宴也即将开席,前院传来小厮丫鬟们布置宴席的动静。
齐桉君刚拐过游廊转角,便撞见阿福小跑着从月洞门出来,怀里抱着个食盒,发辫散了一缕垂在额前,这寒冷的天跑得满脸是汗。
他盯着闲立在廊下的齐桉君,一脸怨念。
齐桉君被他那鬼魂似的气场盯得心里发毛,走过去接过他手中食盒:“快,坐下歇歇。”
“歇什么啊。”阿福哭丧着脸:“要被管家看见,又要挨骂了,你小子可真会挑时间受伤,我跑得腿都快断了,这会儿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十瓣儿用!”
齐桉君望着他汗湿的后颈,目露不忍。
阿福道:“侯爷不是让你去前厅赴宴吗?你怎么还不去?”
齐桉君摇首道:“前厅都是些蟒袍玉带的贵人,我不去凑热闹,还是回房歇着吧。”
阿福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压低声道:“可不是嘛!方才我给内厅送汤时,瞅见侯爷陪着皇后娘娘说话呢,旁边坐着的那位公主哟,那脸蛋儿嫩得像刚剥壳的荔枝,可漂亮了!”
公主?
“哪位公主?”齐桉君问。
阿福摇摇头:“我哪儿知道呀,只偷瞄这一眼都快把我吓死了,生怕被发现。”
齐桉君陷入沉思。
阿福从他手中拿过食盒:“好了,你这伤才结痂,是得多休息,快回房躺着去,我还得给前厅送菜呢,再磨蹭管家该拿藤条抽我了!”
说罢脚步生风地向前厅走去。
齐桉君在原地站了片刻,本想回房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前厅而去。
前厅设了三重席面,从外至内依次为外厅、中厅与内厅。
数名小厮抬着檀木冰匣依次进入,匣中存放着珍稀海鲜,厅中央有一个六尺见方的青铜火鼎,火鼎中炭火烧得噼啪作响,融融暖意溢满厅内,竟比春日暖阳还要和煦。
齐桉君才跨过门槛,侯府管家便已迎上前来:“齐军师可来了,侯爷特意吩咐,让您去内厅就坐。”
“内厅?”齐桉君扫过面前,外厅的宾客已将长案坐得满满当当,这些人他虽都不认识,但瞧着他们腰间玉带的纹饰,那是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服制。
他正迟疑间,管家已躬身引道:“侯爷说了,今夜只论情分,不论官爵。”
齐桉君虽不解怀廷韫用意,仍微微颔首,随管家向里走去。
行至中厅入口,齐桉君瞥见屏风下的上官策,他身侧正坐着那个假冒的邵玄赫。
四目相触的刹那,他颔首示意,随即跟着管家继续前行。
而上官策与假邵玄赫望着他安然无恙的身影,交换了一记震惊的眼神。
进入内厅,这里比外面更加奢华,主位上,头戴凤钗的皇后正笑盈盈地与怀廷韫说话,耳垂上的东珠坠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身侧坐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杏核眼水汪汪的,发间赤金步摇随着目光流转轻颤,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怀廷韫。
齐桉君刚在末席的木椅上落座,就听皇后举起玉盏笑道:“廷韫啊,上月你母亲来本宫宫中,拉着本宫的手说了半个时辰的体己话,字里行间全是你这婚事。”
话音未落,满厅的目光齐刷刷聚了过来。
怀廷韫放下手中的酒盏,似早料到有这么一出,所以回应的得心应手:“臣蒙陛下隆恩赐下虎符,身负拱卫疆土之责,此身既许家国,不敢以私情耽误国事。”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本宫与你母亲是手帕交,自打你父亲过世,她就常年卧病在床,轻易不肯见人,你是她唯一的指望,若不成家,她如何能安心?既然她特意托本宫做媒,本宫总不能辜负这番心意。”皇后探身握住云华的手,将她往怀廷韫面前推了推:“你与华儿是一块儿长大的玩伴,她这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本宫,直爽又贴心。”
云华公主闻言,脸颊霎时绯红,低头用指尖绞着锦帕。
怀廷韫道:“臣一直将公主视若亲妹,她乃金枝玉叶,当配世间顶顶出色的儿郎,臣常年在边关风餐露宿,脾气早被风沙磨得粗粝,若娶了公主,岂不是误了她一生?”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静水,云华公主原本绯红的脸颊瞬间褪成白纸,咬着下唇抬起头,眼眶已泛起水光,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皇后却依旧维持着端庄的笑意,伸手拍了拍云华的手背:“你这孩子就是实心眼,皇上已经应了本宫,等你娶了华儿,就把你调回京城禁军,让你既能守着母亲尽孝,又能与华儿长相厮守。”
“是啊侯爷!”须发皆白的郑丞相抚着山羊胡开口:“您为朝廷鞠躬尽瘁,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耽搁了,皇上每次提到此事都叹气,说亏欠了你,老夫觉得,这满京城的贵女,唯有云华公主配得上您这份功勋!”
“丞相说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右侧席面的御史大夫连忙附和。
齐桉君坐在角落里,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当时皇上明明说过会在皇后面前周旋,怎的今日成了逼婚的架势?他抬头望去,怀廷韫端着酒盏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还要保持着得体的笑。
“娘娘不必忧心臣母亲那边,臣自会与她详说,母子连心,她定能体谅臣的心意。”言罢举杯起身:“今日,便敬公主如朝露新荷般清丽,他日定能得遇良人,安享一世顺遂。”
霎那间,厅内静得落针可闻。
皇后指尖叩了叩案几,笑意未达眼底:“你这番说辞,倒像是没看上本宫的云华呢。”
怀廷韫放下酒盏,走到前面双膝跪地:“臣惶恐,愿以兄长之心,护公主平安喜乐。”
此话一出,席间传来一些交头接耳的私语。
皇后脸上的笑意终是挂不住了。
她未发一言,怀廷韫便在地上跪着,满厅宾客的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厅内寂静如封冰窖,无人敢出声劝说。
他们都明白,皇后今日此举必有皇上授意,皇上早有将云华公主下嫁侯爷之心,明着是天家恩典,暗里却是想借婚约笼络他手中的兵权。
此刻若有人多嘴,便是公然与皇权作对,所以满座文武皆垂首敛目,不发一声。
齐桉君看着怀廷韫跪地的背影,又瞧瞧云华公主不停颤抖的肩头,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皇后娘娘,臣斗胆说句话。”
怀廷韫猛地回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警告,他拼命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乱说话。
齐桉君却只作未见。
皇后看着此人,这满厅之中,无人敢违逆她的意思,这些人都是官场的老油条,既不愿得罪天家,又忌惮着翎云侯手中兵权,如今她被困在两难之境,若叫怀廷韫起身,便等于默认放弃赐婚,可皇上令她促成这门亲事,云华公主又对这怀廷韫情根深种,不让他起来,又实在得罪他,这可是连皇上都忌惮的人。
正左右为难间,这个年轻公子站出来,纵然皇后不识此人面目,眉梢还是松泛了几分,淡淡应道:“你说。”
“回娘娘。”齐桉君拱手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内厅:“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感情之事若不能两情相悦,即便勉强捆绑,也只会让双方都受煎熬,侯爷心在疆场,公主情系侯门,看似般配,实则所求不同,公主嫁过去若不幸福,岂不是毁了她金尊玉贵的一生?侯爷若因婚事分心,又如何专心为国守土?这于国于家,都是大大的损失。”
他越说,皇后的脸色越沉,他身侧几位官员已觉出上位者眼底翻涌的杀意,那寒意如冰锥迸射而来,偏生这人犹自侃侃而谈:“侯爷舍弃儿女情长,将一身本领献给家国,此等胸襟,正是我朝臣子的表率,若因婚事寒了他的心,以后谁还肯为朝廷卖命?”
“放肆!”皇后猛地将酒盏顿在案几上,盏中酒水溅出几滴:“你是何人?也敢在此妄议皇家婚事!”
怀廷韫连忙叩首:“娘娘息怒!此乃臣府中幕僚齐桉君,刚被陛下封为太子太傅,他……”
“太子太傅?”皇后冷笑一声,凤目扫过齐桉君青布长衫:“这般不分尊卑、颠倒黑白的人,也配教导储君?本宫看你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齐桉君非但不惧,反而上前一步跪下:“回娘娘,臣虽不才,却记得圣贤书里说'文死谏,武死战',今日之事,关乎公主终身、侯爷心志,更关乎朝廷颜面,臣若因怕触怒天威而不言,那才是真正的误国!”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主位上的皇后:“读书人若没了风骨,与朝堂上的摆设何异?臣今日就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说句实话,强求是祸非福,放手才是慈悲。”
厅内死一片寂静。
怀廷韫心中已在盘算,皇后若下旨处死齐桉君,他便就地起兵。
云华公主怔怔地看着这个敢顶撞皇后的年轻人,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中却多了几分疑惑。
皇后攥紧手,半晌才从齿间挤出一句:“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太子太傅,以你之言,本宫还得谢你为公主、为朝廷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