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1991年11月11日,杭州城一个飘着桂花香的清晨。父亲陈烬彼时正在城西仓库救火,母亲蓝蓉是被邻居背进医院的。后来听外婆说,我落地时哭得格外响亮,像把积攒了十个月的委屈全吼了出来。可父亲直到三天后才满身烟味地出现在病房,他小心翼翼地抱了我一下,胡茬扎得我直咧嘴,然后就被护士长催着去处理烧伤的胳膊。
母亲蓝蓉抱着我,眼神却有些飘忽。她是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唯独提到“陈涔”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涔,是雨水多的意思。”她后来常对着襁褓里的我说,“女孩子水命好,温柔,也坚韧。”可我知道,她心里藏着另一个没说出口的期望——这个孩子,要替她完成未竟的梦。
我家住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两室一厅,狭小却整洁。父亲的消防服永远挂在玄关最显眼的位置,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烟火味。母亲的书桌上堆满了教案和《小提琴教程》,后者的封面被翻得起了毛边。我半岁时,她就把我放在琴房的摇篮里,播放各种协奏曲。邻居说我从小就不怕吵,反而听到琴声会安静下来。母亲便说:“看,这孩子跟小提琴有缘。
一岁抓周,母亲在我面前摆了小提琴、书本、画笔和听诊器。我啪嗒啪嗒爬过去,一把抓住了画笔。母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把画笔拿走,又把小提琴往我面前推了推。我哇地一声哭了,伸手去够被拿走的画笔。父亲难得在家,皱着眉说:“蓉,随孩子吧。”母亲却固执地摇头:“不行,涔涔以后要拉琴的。”
从那以后,“拉琴”成了我童年的关键词。三岁生日,别的小孩收到的是玩具,我收到的是一把迷你儿童小提琴。母亲扶着我的手,教我按弦。我的手指太小,按下去生疼,忍不住哭。母亲就用尺子轻轻敲我的手背:“涔涔不哭,学琴哪有不疼的。”她的声音很轻,眼神却像尺子一样硬。
父亲依旧很少在家。他的世界是火,是浓烟,是需要拯救的陌生人。偶尔回家,身上的烟味能呛得我咳嗽。他会笨拙地给我买糖果,看我练琴时坐在一旁沉默地抽烟。有一次,我趁母亲去厨房倒水,偷偷问他:“爸爸,我不想拉琴了行不行?”他掐灭烟头,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听你妈妈的话。”然后就再也没了声音。
幼儿园时,老师说我不合群。别的小朋友在玩滑梯,我被母亲接走去琴房。周末的亲子活动,我永远缺席,因为要参加各种少儿音乐比赛。我拿过不少奖,奖状贴满了琴房的一面墙。母亲会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进文件夹,逢人就拿出来看:“这是我们涔涔得的奖。”可我看着那些奖状,只觉得它们像一块块砖,砌成了困住我的墙。
我偷偷在琴谱的空白处画画,画歪歪扭扭的太阳,画没有屋顶的房子。母亲发现后,把我的彩笔全扔了,罚我多练一个小时音阶。“心思不用在正经地方!”她第一次对我大声嚷嚷,“陈涔,你记住,你的手是用来拉琴的,不是用来画那些没用的东西的!”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哭。父亲难得早归,他坐在我床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爸爸知道你累。”我以为他会帮我说话,可他接着说:“但你妈妈是为你好。我们陈家没什么背景,你得有一技之长,以后才能有出息。”
“出息”这个词,像一根无形的线,从小就拴住了我。我不懂什么是出息,只知道母亲眼中的“出息”,就是站在舞台上拉琴,穿着漂亮的裙子,接受掌声。而我想要的“出息”,只是能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和小伙伴们一起跳皮筋,直到天黑。
上了小学,母亲对我的要求更严格了。每天放学,我必须在半小时内到家,书包一放就进琴房。她会坐在旁边,拿着秒表计时,监督我练习。音阶、练习曲、协奏曲,一首接一首,像永无止境的轮回。我的手指上渐渐磨出了茧,冬天会开裂,流血。母亲就给我贴上创可贴,继续让我练。
“手腕!抬起来!”
“手指!用力按弦!”
“音准!又错了!重来!”
她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常常拉着拉着就走神,看着窗外树枝上的麻雀,想着教室里同学讨论的动画片。母亲的尺子就会“啪”地敲在琴板上,吓我一跳。“想什么呢?!”她的眼神里满是失望,“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用心的孩子!”
有一次,我实在太累了,拉错了一个很简单的音。母亲的尺子重重地打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印。我疼得眼泪直掉,却不敢哭出声。她看着我手背的红印,手也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严厉的表情:“疼吗?疼就记住,以后别再错了。”
那天晚上,我看着手背上的红痕,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怨恨。我躲在被子里,用铅笔在日记本上写:“妈妈是坏人,她不爱我,她只爱小提琴。”写完又害怕,赶紧把那页纸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床底。
父亲依旧是缺席的。他偶尔会在深夜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和疲惫。我听到他和母亲在客厅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有一次,我偷偷趴在门上听,听到父亲说:“蓉,是不是对涔涔太严了?她还只是个孩子。”母亲的声音拔高了些:“不严怎么行?你看她那成绩,中等!如果再不把琴练好,以后怎么办?我当年就是因为家里没钱,才没能学琴,我不能让涔涔也走我的老路!”
原来,母亲的期望里,藏着她自己的遗憾。可我不是她的复制品,我是陈涔,一个只想在阳光下奔跑的小女孩。
我的成绩确实中等。不是我不聪明,而是大部分精力都耗在了练琴上。上课时,我常常打瞌睡,被老师点名批评。母亲知道后,更是变本加厉,取消了我所有的休息时间,连周末也要去上乐理课。她会把我的成绩单贴在琴房的墙上,旁边是我的获奖证书。“你看看,”她指着成绩单说,“学习不行,琴再拉不好,你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在学校里,我没有什么朋友。同学们觉得我奇怪,总是独来独往,身上带着一股琴松香和墨水混合的味道。有一次,班里组织春游,我想去,跟母亲说了很久。她终于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必须在回来后补上两小时的琴。春游那天,我玩得并不开心,心里一直惦记着回家要练琴。同伴们在草地上放风筝,我却坐在树下,拿出谱子偷偷看。
孤独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常常一个人在阳台上发呆,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我羡慕那些牵着父母手的孩子,羡慕他们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而我,每天面对的只有冰冷的琴弦和母亲严厉的目光。
我开始反抗。不是大声争吵,而是用沉默和消极怠工来抵抗。练琴时,我故意拉错音,速度忽快忽慢。母亲骂我,我就低着头不说话。她打我,我就咬着牙不掉眼泪。有一次,她气得把琴谱摔在地上:“陈涔!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我看着地上的琴谱,第一次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就是不想拉了。”
母亲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铁青。她扬手想打我,却被突然回家的父亲拦住了。“够了!”父亲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怒火,“整天就知道逼孩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对母亲发火。母亲看着父亲,又看看我,突然捂着脸哭了:“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父亲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躲在琴房,看着那把陪伴我多年的小提琴,第一次觉得它如此陌生和可憎。
上了初中,我长得很快,个子窜到了一米六,瘦得像根豆芽菜。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我的眉眼渐渐长开了,带着一种疏离的清秀。母亲说这是“艺术家的气质”,逼着我留了长头发,每天给我梳成规规矩矩的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