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在城墙之上感叹“饿狼”难敌的老帅完颜娄室，此刻须发散乱，甲胄破损，沾满尘土和暗褐色的血迹，被两名魁梧的宋军士兵架着，步履蹒跚地押入大殿。跟在他身后的，是被五花大绑、脸颊带伤、眼神燃烧着无尽愤怒与悲怆的完颜活女。
这对父子被强行按跪在冰冷的殿砖上。老帅试图挣扎着挺直身躯，维持最后的尊严，眼神桀骜地扫过殿中的众人，最终停留在御阶之上那道年轻却散发着深沉威严的身影上。
“赵氏女娃？”完颜娄室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哼，成王败寇！老夫纵横沙场数十载，落于你手，是命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想羞辱老夫，趁早断了念想！”
完颜活女也挣扎着吼道：“父帅何惧！要杀便杀！皱一下眉头不算女真好汉！”
大殿里的武将们，包括韩世忠在内，脸上都露出了怒色。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女皇赵福金并未动怒，亦未讥讽。她甚至抬手制止了想要出言呵斥的将领。她并未高踞御座不动，反而缓缓地、一步步从御阶上走了下来，径直走到了被按跪在地的完颜娄室面前。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她微微俯身，伸出手——那双看似白皙纤秀、却在手腕和指节处有着明显握持武器留下老茧的手——竟然亲手去解捆缚着完颜娄室手腕的、结得极紧的皮绳索！她动作不算快，却异常坚决。
“老将军，”女皇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叙述一件寻常往事，“灭辽，破宋，南征北战……你的威名，在这两方天地之间，流传数十年。朕在幼时，便常听宫中讲史提及‘金之娄室’四字。不曾想，今日竟在此地，以此种方式相见。”
这番话，让原本梗着脖子、准备迎接羞辱或死亡的老将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被敌人尊重生平战绩，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绳索解开，赵福金直起身，又走到兀自愤恨不平的完颜活女面前，同样亲手解开了他身上的束缚。接着，她向旁边伸出了手。一直捧着完颜娄室被缴获佩刀的耶律余里衍会意，立刻恭敬地将那柄样式古朴、带着弯弧、柄端镶嵌着猛兽牙齿作为装饰的女真式佩刀，递到了赵福金手中。
完颜娄室的目光瞬间被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战刀吸引。
赵福金双手托着这把沉甸甸的刀，将其递还到完颜娄室面前。“完颜将军，”她换了一个更正式的称呼，目光坦荡地迎视着老帅复杂的眼神，“可知朕登基之后，为何执意要以‘靖康’为年号？纵使万般阻挠，群臣惶惑，朕亦不改其志？”
她并未期待老帅回答，目光扫过四周被金人粗粝痕迹破坏的殿宇，声音陡然带上了沉重如铁的力量：“‘靖康’，是刻在我大宋亿兆子民心上的烙印！是亡国之痛！是宫阙蒙尘！是宗庙倾覆！是朕……以及万千宋人、辽人，甚至未来或许还有更多族裔，永生永世都无法磨灭、无法释怀的痛！”
她向前踏出一步，眼神如同穿透千古的利剑：“朕用它，绝非沉溺于仇恨不可自拔！而是为了铭记！铭刻这乱世之苦！铭刻这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之下，弱小者被无休止掠夺、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
赵福金的目光重新凝聚在完颜娄室脸上，变得深邃而极具穿透力：“老将军在汴梁城头感慨，若麾下儿郎仍如金国太祖阿骨打起兵时那般同生共死、悍不畏死，胜负犹未可知。此言，深得朕心，确实不虚！”
她话锋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明澈与威严：“然则，老将军可知，阿骨打当年为何能于白山黑水之间崛起？难道仅仅倚仗女真弓马强于契丹？若如此，何以完颜部一支能成其功业？”
她自问自答，字字千钧：“是因阿骨打雄才大略！更因他能凝聚人心，扫平女真诸部内斗，合众为一，统合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去对抗残暴腐朽的大辽！是因他看清了契丹贵族的堕落压榨，点燃了女真部众追求公正、争取生存空间和尊严的熊熊怒火！人心向背，方是根本！此乃大势所趋，时势造英雄！”
女皇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动整个大殿：“可再观今日汝金国呢？占据中原富庶之地，占据昔日辽土精华，非但不思抚养生民，安定人心，反而视汉人如草芥，待契丹降人如牛马，劫掠无度，动辄屠城灭族！骄奢淫逸，争权夺利，倾轧不休！早已将阿骨打当年一统部族、反抗压迫的初衷抛到了九霄云外！失去了锐气，更是失尽了所辖之地的人心！如此之国，纵有百战精兵一时之强，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岂能长久？！”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笼罩住完颜娄室父子：“老将军今日之败，非战阵指挥无方，非将士用命不够勇武，至少在城墙上您的部卒曾死战过！实乃汝金国朝廷上下，早已腐朽堕落至深，气数已尽！失道寡助，天下离心！此非老将军之罪，实乃国运使然！”
这番鞭辟入里的剖析，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金国辉煌表象下正在迅速腐烂的内核，也狠狠击中了完颜娄室内心深处那无尽的痛苦和失落。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辩才和战绩在这一针见血的大势分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赵福金再次向前一步，与完颜娄室不过一臂之隔。她将对方的佩刀，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完颜娄室微微颤抖的手上。
“所以，”女皇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宏大而深远的气度，迥异于之前任何一位胜利者的姿态，“今日，朕在此，将刀还予老将军。非是无力杀你，实是朕欲求者，远超一城一地之得失，亦超于复仇泄愤之快意！”
她的目光扫过殿中诸位将领，最终投向紫宸殿外广袤的天空，声音洪亮而坚定，如同宣告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朕要的是——终结！终结这无休无止的兵戈战乱！终结这神州陆沉、生民涂炭的黑暗轮回！终结那‘靖康’二字所承载的、永无止境的民族仇恨与屠戮！”
她再次看向眼神已然剧变、包含着震骇、茫然与某种深层次触动交织的完颜娄室父子：
“朕欲再造乾坤！让这华夏大地之上，无论汉人、契丹人、党项人、渤海人、甚或是女真人！凡我治下之民，皆可各安其所！皆得尊严！不再有灭门之祸，不再有易子而食之哀！不再让任何族群的百姓，背上‘靖康之耻’这样沉重的诅咒！”
女皇赵福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大金国运已衰，回天无力，此乃朕所定之局！但女真一族——你的族人！难道真的就该随那个腐朽的朝廷一同覆灭，沦为历史的尘埃，在耻辱中消失吗？”
她向完颜娄室父子伸出手——不是施舍的、居高临下的手，而是邀请的、平等的姿态：
“完颜娄室老将军！完颜活女将军！你们，是女真一族公认的英雄，是当年太祖麾下宿将最后的荣光！如今，可愿放下昔日的刀兵仇怨？可愿与朕并肩携手，拨乱反正？去结束这片土地上蔓延了百年的苦难！去为你们的族裔，寻一条长治久安的出路？去共铸一个不以血统、不以征服，而是以苍生福祉为念，各族和睦共存、再无‘靖康之耻’烙印的新天下？！”
这是帝王之邀！是雄主之唤！
这并非对败将的怜悯，而是对其能力和其背后所代表的族群价值的肯定与利用！是海纳百川、囊括八荒的气魄！更是一幅超越了一切狭隘复仇、指向万世太平的宏伟蓝图！
这等胸襟！这等气魄！这等超越种族仇恨、指向千秋基业的帝王格局！完颜娄室一生戎马，历经辽宋末代皇帝和多位金国君主，从未听闻！从未见过！完颜活女年轻而骄傲的心防，也被这前所未有的宏大话语和格局冲击得支离破碎！
完颜娄室低头看着手中失而复得、仿佛重逾千斤的佩刀，脑海中闪过太祖阿骨打在起兵大会上声嘶力竭地号召各部团结、反抗契丹压迫的情景，再对比如今会宁府内种种不堪……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刀身之上。
“陛下……”老帅声音哽咽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托起那柄佩刀，献向赵福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清晰无比：
“陛下之心胸，可容沧海！陛下之宏愿，光照千秋！老臣……眼拙心盲，今日方得见真龙气度！服了！心悦诚服！愿以此残躯，追随陛下，赴汤蹈火，百死无悔！为我女真一族寻生路！为大陛下宏图伟业，尽绵薄之力！以赎……昔日累累血债！”
这是彻底的臣服！不是对武力的低头，而是对真正帝王格局和气魄的膺服！
完颜活女呆滞地看着父亲，又看向那位站在父亲面前、神情凛然却有着无比包容力量的女皇。他胸中最后一点愤恨和不甘，瞬间烟消云散。他没有父亲的丰富阅历和沉重思考，此刻只是单纯地被那如汪洋大海般的气度所征服！他亦紧随父亲，轰然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完颜活女！愿随父帅，效忠陛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女皇赵福金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位女真宿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深切笑容。她知道，收复汴梁固然是重大胜利，但能得到这位象征意义巨大的女真名将的真心归附，才是真正吹响了涤荡北国、奠定新朝根基的号角！她伸手，分别扶起完颜娄室和完颜活女。
“好！得二位将军相助，朕心甚慰！此乃苍生之福！快快请起！”
耶律余里衍站在一旁，看着义妹那虽年轻却已具备驾驭万方气象的背影，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眼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欣慰。
紫宸殿内的岳飞、韩世忠、吴玠等大将，目睹此情此景，心中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完颜娄室父子。他们追随女皇一路北伐，深知其勇武决绝，却直到此刻方才真正窥见她那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帝王格局！这已不仅仅是复国雪耻，更是在塑造一个崭新的、秩序井然的华夏！所有人的胸中，都涌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激昂的豪情！
汴梁宫阙重光，女帝龙枪所指，靖康雪耻之路，从此踏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北伐的烽火，将燃烧得更加炽烈，直至将腐朽的金国余烬，彻底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