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来已是万幸,安珏也笑:“怎么会,麻烦您了。”坐上车,手还放在把手上,她又问,“能往国道走吗?高速费有点儿贵。”
司机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个点儿打长途车,时间肯定比钱重要——但司机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车子出了嘉海,往潭州岛疾驰。
一路向南,唯独山多,且多得连绵不绝。白天是蔚然深秀的一片绿,入夜却黑得像墨。
雪融了,化作无数雨滴击打车窗,又贴着玻璃滑下。
水流不知为何总不肯走直线,曲曲折折的,未尽而先断。
车载播放机吞下一片光碟,然后吐出港台怀旧串烧金曲。
从陈百强一路唱到蔡琴,声如美酒,一口即醉,正是适合入睡的氛围。
安珏却不敢闭上眼睛,甚至手背都被她掐青了。
因为她的余光察觉到了司机频繁瞟着后视镜。
经历这一天的变故,疲惫从躯体深处蒸腾而出。荒郊,山路,泥泞风雪——独居女性打车出事的新闻层出不穷,她却连反抗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这样的情境,幸运的女孩总能等到从天而降的骑士。
安珏闭上眼,嘲笑起了自己。
人在脆弱至极的时候,果然会耽于妄想。
可没人会来救她,她只能自救。
上车的时候,安珏故意没把车门关实,仪表盘却没有发出警报。
司机没说谎,这辆老车的小毛病果然很多。
她不动声色地掰住把手,若司机当真意图不轨,她还有跳车出逃的机会。
反正这是国道,不是高速。
只要摔不死,就没什么可怕。
“啧,这位小姐啊。”
车子进入某个涵洞,司机毫无征兆地开口。
黑暗浓稠如石油,瞬间灌进轿厢。
安珏手指扣缩,即将拉开把手。
“这位小姐,心情不好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嘛——你座位后面有抽纸,别客气啊。”
安珏受惊似地抬眼,终于借着反光看清了车窗玻璃上的自己。
绷紧的身体刹那间断了弦。
她垂下头,抽着鼻尖,双肩颤动不止,却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哭也不像哭。
司机有点想问她是不是失恋了,又怕唐突。而这一分神,差点跟紧随其后的车子追尾。
司机转头看了眼那车,猛地一哆嗦。
这要是追尾了,保险上限都不够赔。
他重新挂挡,干咳几声吹起了口哨,应该是陈奕迅的《浮夸》,跑调特严重。
“大动作很多,犯下这些错。
搏人们看看我,算病态么。
你当我是浮夸吧……”
就当她是在笑吧。
为了省高速费,车子没走高速,到达潭州的小东巷已是凌晨两点。
安珏的家,是八十年代矿厂按需分配的灰砖民房。
厨房独占一排楼,水池连槽,水龙头共用。起居室和卧房在对面一栋,上下两层楼。南方低层返潮,分配时大家都抢着要楼上。
安珏爷爷不会争,轮到他们家选的时候只剩了楼下。
安珏靠在门口脱鞋,晃了晃鞋腔里的泥沙。
防盗门是新装的,铁栏挂着几把旧伞。大大小小的油脂斑块,沾在糊缝用的碧纱帘上面。
打开门,扑面而来一股久远的潮气。
有些人管这叫穷酸味,但对安珏来讲,这里远比先前全屋零冷水、物业全天候随叫随到的公寓更熟悉,更安心。
这里是她的家。
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找拖鞋。
房间深处传来老人的呼唤:“是不是玉玉回来了?”
安珏本不想吵醒奶奶,只是听到这声音,她心口一软,又像是委屈,鼻息也重了几分。
“哎。”她低低应了一声,“是我,奶奶。”
老人话里带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呀,跟个小猫一样。”
安珏脚底贴着脚背,靠着门,不说话。她怕控制不住会哭出声。
老人走出房间,摸着门框找桌子:“饿不饿啊?中午你姑送来一只自家养的土鸭,还煲在锅里,我给你下点线面吃好不好?”
奶奶膝盖不好,阴雨天容易腿疼。安珏几步上前扶住她:“我自己会做,你快去休息。”
“睡不着啊。最近晚上总是做梦吧,梦到你回来了。仔细一看啊又不对,我家玉玉怎么还在上中学呢?潭州爱下雨哦,你直接从外头跑回来,校服都湿完了,身上还做着好事呢,会生病就是这个样子啊。”
安珏偏转过身,尽量不让奶奶碰到自己的湿衣服。
“好啦,陈芝麻烂谷皮的事情,还记那么清楚。”
“以前的老人说,人快没了就是会看到过去的事……”
“奶奶!”
默了半晌,奶奶又问:“玉啊,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吧?”
这些年,安珏只有过节才回潭州。
她也很少和奶奶说自己的事,电话里主打一个报喜不报忧。
但奶奶什么都知道。
“嗯,所以我回来了,对不起呀奶奶。”
“回来就好。现在工作不好做,年轻人不容易。”奶奶念叨几遍,笑了,“没关系,奶奶有钱。在家里想住多久住多久,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啊。”
“好。”
“不怕,都会过去的啊。”
“……嗯。”
安珏的卧室在客厅另一边。
房间不大,狭小的单人床搁在墙角,上方悬挂一架空调,套着防尘罩。一体式书桌连着大书柜,教辅辞典密密麻麻排放,书脊业已褪色,几本言情小说倒还新着。
若翻开来,或许还能闻出校园油墨的青涩。
窗外就是国道,半夜也车来车往。老房隔音差,奶奶睡眠浅,所以当初安珏主动要了这间。
如果不是住进这个房间,或许她就不会认识那个人,发生后来那么多事。
奶奶怕家具蒙灰,素日里门窗紧闭,平白沤出丝丝缕缕的霉气,像要侵进人的骨头里。
安珏放下行李,便要开窗。
插销生了锈,必须打着旋才能转开。铰链发出嘎吱一声响,和潮润的冷风一起挤进来的,还有路边微弱的车前灯光。
安珏看过去,立时僵在原地。
幽灵车标蛰伏在光束背后。
那辆科尼塞克跟了她一路,从嘉海市到潭州岛。最后停在了国道旁,她的窗前。
车窗徐徐降下,仿佛胶片电影揭开序幕的慢镜头。
男人浓秀的鬓角,高挺的眉骨,尤其那双眼长得好,轮廓深刻到像精工刀刻出来的——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刻进安珏眼底。
这样好的眼睛,随随便便都可以当作武器,刀枪斧钺,枪林弹雨,全都在随意一瞥里。
可当两人长久对视,他眼底只有漫漶出来的隐痛。
越涨越深,倒映着不甘心。
明明将她赶出来的是他,追到这里来的,又还是他。
可既然在人前,他们的关系已经斩断彻底。
那么到了人后,她也不愿再和他有交集。
于是她关上窗,拉上窗帘,不再去想那幽灵一样的身影。
可闭上眼,有关他的一切又如在眼前。
现在别人叫他盛泊闻。
但她记着的,念着的,仍是他从前的名字。
“袭野。”
注定又是个难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