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在家,袭野不似往常那样西装革履。
他本身也不爱讲究,因此纯棉长袖,休闲裤,仰赖长年以来的自律,宽松的衣裤也被他穿得十分挺括,线条疏朗蓬勃。
是这样自在随便,可他站在钢琴旁边,仍像一幅新古典主义的油画。
不过,这要限定在他不动不语的情况下。
他向来喜欢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就是这架琴,你看看还能调吗?”袭野面朝钢琴,开门见山地问。
这语气熟稔,是面对故交。可他态度却疏离至极,又像对待陌生人。
是这样狭路相逢。
安珏忍住了掉头就走的心,低声答:“要试音过后才能知道。”
袭野突兀地笑了声,嗓音比低沉更沉:“是嘛?我以为你们调音师眼睛多厉害,一眼就能看出好坏。”
安珏沉住气,走到钢琴前,打开了琴键盖。
这架贝希斯坦有别于现代钢琴的八十八键,黑白键拢共八十五个,调音方式也大相径庭。
可以袭野这番态度,她不好问情况,只能一个一个地试。
低音区一键对应一弦,较好辨认,过了中音区则是一键三弦。她侧耳细听,慢慢就闭上了眼。
安珏闭眼的同时,袭野才转过脸来。
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安珏一贯喜欢素颜,推说是懒。但真到需要化妆的时候,她也不推脱。
今天她粉底扑得很薄,几乎能看清面部细小的绒毛。口红也淡,不像涂抹,像吃红丝绒蛋糕时不小心粘到。
视线缓缓朝上,她没有刷睫毛膏。
最早袭野还在潭州四中的时候,就总听同学说明中有个美女白得发亮,底子特好,好到化不化妆都没差——那个年纪的男生,满脑子除了打球就是女生。
有人起哄要去看,却被告知那美女非常低调,除非蹲校门,否则基本见不着。
当时他听进耳中,并未当一回事。
及至如今想起,才心道确实如此。
试音结束,安珏小心阖上琴盖:“总体来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中音区第五到第八个C键,音高有些失准。”
“什么原因?”
袭野颇有兴致,走到岛台上方的吊酒柜前,好整以暇地倒了杯干邑。
安珏解释:“如果某个琴键使用频率很高,对应的琴弦会受到持续张力。时间一长,那根弦就会产生损耗,出现音差。”
袭野观察着高脚杯里琥珀色的酒液,左手三指依次敲击桌面,嗒嗒嗒,嗒嗒嗒,像华尔兹。
“这么听起来,调音师的职责就算在给钢琴治病了?真是了不起。”
一番话下来看似寻常,却暗潮涌动,绵里藏针。
不是滋味。
袭野仰起头,将酒液饮尽。
安珏默默提起了工具箱。
“怎么?”他皱眉。
自进屋起,安珏第一次直面了他的目光:“这种档次的钢琴都是定制款,弦码和击弦机的设计比普通型号复杂,最好还是用配套检具调音。普通工具容易造成音板受力不均,弦轴钉滑丝,我担不起责任。很抱歉,这架琴我调不了,违约金我会照价支付。”
他放下杯子,冷笑:“所以遇到事了,就只知道逃是吗?”
安珏徒然一怔,无言以对。
袭野弯起的嘴角渐渐回落。
他这个人只要不笑,面相就特别凌厉。安珏从前就听同学们说过,转到九班的那个体育生袭野,帅得有点惹不起。
惹不起,说的是他这种性子,也是说他看人总是睥睨。
但又或许,只是因为他长得太高。
安珏自己就不矮,三长一小的身材,向来在班上也坐靠后几排。可在某些男生还会发育拔个的高中时期,安珏就要抬头看袭野。
如今这样,更是故态复萌。
若说那时的袭野还是少年体态,现在的他则完全长出了成年男性的躯干。通常肌肉练到这份上多少有些钝感,偏他骨架秀气,因此负负得正,两相得宜。
他人走向她的时候,几乎盖住了吊顶灯光。宽肩带动大片阴影,一举压上。
久违的近在咫尺。
“这么说,无论如何这架琴你就是调不了了,对吧?”
他身躯温热,长袖沾染的草本清香,来源不知是洗衣球还是沐浴露。吐息里葡萄酒的芬芳自上而下流淌,壁炉危险的火苗疯狂跃动。
安珏不由自主地开始起栗。
沉默须臾,她直起背脊,还是坚持:“对不起。”
“行。”不知为何,袭野改了主意。
下一刻,他却弯下腰,食指并拢中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那这里头的弦坏了,能调吗?”
安珏呼吸屏住,心都快要停跳了。
面前之人太近,鼻翼上的痣若隐若现。眉睫根根挺立,不像长出来反而像栽进去的。眼睑天然下至,眼尾翘起,连同里头病态似的偏执,都那么深刻。
眼是情媒,心为欲种。
以眼能观心。
可他的心是千疮百孔的弹夹,每颗子弹都迫不及待地想发射出来,致人死地。
“不能调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安珏后撤,脚踝却撞在琴腿。余光环绕一圈,才知早已受困于他和钢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