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确乎是不曾碰到自己一根汗毛。
于是她就连视线也完全被他占据,像溺水,那眼神太深了。仓促往下避去,又描摹出他唇形,上薄下厚,温润饱满,此刻欲动又止,几番挣扎下来,他的鬓角已经沁出了汗。
他们距离一个吻只有不到一寸,连呼吸都开始交锋。
可隔阂又是那么长。
安珏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如果你不舒服,应该去找医生治病。”
“你不就是吗?”他头略歪,有种迷茫的天真感。
仿佛执拗的孩子,追问一加一为什么不等于三。
“我说的是真正的医……”
“试过了,治不了。”
是真的没法和他再说下去了。
放在钢琴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铃声是《黄河钢琴协奏曲》,七十年代殷承宗的演奏版本,音质不算好,然而颗粒性极强,震撼如交响。
这样的音乐出现在手机里,挺违和的。
两人依旧沉默。
响过三轮,袭野终归抄起手机,暗含怒气:“不是说过今天不要找我吗?”
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安珏,顿了会儿,才对手机那头放低音量:“算了,什么事?”听着听着,他冷笑一声,“随便,你自己看。”
“等C轮结束再说,对赌协议我回去谈。”
“证监会可以排下周。”
“不用,下次再找直接掐电话。”
“嗯?我无所谓别人行踪,你们上天入地我都不管,反倒盘查起我了?”
挂断电话,袭野也恢复冷静。
即便两人还在原地,可再想接续方才的气氛,却是难了。
人真的挺奇怪的,一丁点小插曲,就能让绷紧的情绪烟消云散。
何况他们之间那么久远的过往,正如倪稚京说得那样,剪不乱理还乱。
袭野垂下手,倒退几步陷坐进沙发。重重呼出两口气,他又从石制圆形茶几上拿起烟盒,滑盖抽出一支,咬在齿间。
打火机的火苗高高窜起,又被他以两指掐灭。
“你回去吧。今天的费用会有人转给你。”
“谢谢,但不用。”安珏已经收拾好心情,定声道,“我仅仅做了音准鉴定,并未完成服务。”
旁人都好,安珏唯独不想和袭野发生任何资金往来。
如果一个人在某个领域处于极度弱势,那么刚开始就不要押上筹码。因为这代表着日后要用更多更珍贵的交换物去赎回。
长这么大,安珏吃过太多贫穷的亏。也为了钱,做过悔不当初的事。
如果他借调音的由头给出一大笔钱,她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又该如何自处。
袭野竟也猜到她在想什么。
他轻笑,像笑她自作多情,像在笑自己:“放心。一分都不会多,也一分不会少。”
刚走出花园,安珏就脱力般放下了工具箱,蹲在篱笆丛边换气吐息。
掌心汗津津的,如同结了深秋寒霜。
又像是贫血,头晕目眩,抬眼看到景观石,上头刻着暗金文字,俨然一枚隶书印章。
来前安珏只知道小区叫澹怀坊。而印章之上,澹怀坊的前头,确凿无误是“庚泰”两字。
这片地产的开发商就是盛家。
另一位引导员路过,忙问安珏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安珏匀了口气:“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低血糖犯了,能给我一杯水吗?”
引导员跑了个来回,再出现时除了拿来一瓶依云,还多给了块丝绒生巧。
“都是打工人,别光喝水,也补充点能量和糖分。”
“谢谢。”
看着手中多出来的东西,安珏不禁苦笑。
这里就连物业提供的免费小食都是进口的。
今天来之前,她完全没预料到会遇到袭野。
在她的记忆中,袭野不会弹琴,不爱唱歌,从未对音乐表达过什么兴趣。
这次调音订单的客户虽然写着盛先生,但盛在泛嘉海地区属于地方大姓,并不能因此就想到他身上去。
说到底,安珏对盛这个姓本身也不敏感。
她只记得袭野。
可一切早已变了。
他现在是不可仰视的多金,无休无止的忙碌。所以她怎么可能去预设,他会因为过去那点纠葛,啥事不干就围着自己转?
那未免太自命不凡。
也因此后知后觉,安珏才想起前面袭野嘴里的那支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会错的。
是麦金托什。
滑盖设计的盒子,划开就会弹出一排金色滤嘴,每根烟都像是缩小版的炭黑钢笔。
和她十六岁那年,藏在窗台外的两包烟,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