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只是一瞬的样子,袭野又把头低下了。
仿佛方才眸光交汇,只是安珏被这烟火催生出来的幻觉。
坐在邻桌的就是那群篮球体育生,一天之内相遇几次,缘分不浅。
其中一个戴白色运动发带的男生主动向他们四个打招呼:“嗨,你们要帮忙不?”
可这厢如此尴尬的窘境被同校生看见,先不考虑从此是否被贴上喜剧人的标签,单是刚才他们对袭野的议论,一定被当事人听见了。该赔礼道歉,还是干脆顺着前头的话说下去,把对方吹上天?
在场几人同时陷入思维短路。
安珏最先反应过来,客气婉拒:“谢谢啊,不用了。”
男生笑出两边酒窝:“行吧,以后都同学,有需要就说,别客气。我叫卓恺。”
她也介绍起自己:“安珏。”
“安我知道,珏是哪个珏?”
“双玉珏。对了,还没谢谢你们今天的饮料呢。”
“都小事。”
卓恺在篮球场上是控球后卫,以组织进攻见长,像武将堆里的文人。他私下里很爱笑,又健谈,没几句就和这桌每个人都聊上了。
身后桌椅发出响动。
“阿野?”卓恺抬起头,望着从座椅上站起的男生,“不吃了吗?”
袭野束手束脚地坐在这里,本来就憋屈,这一站简直有点移山填海的大动静。他“嗯”一声,然后就往安珏这桌走了过来。
靠近的瞬间,袭野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安珏的心砰砰直跳,下意识往后一躲,其他三人则是差点惊叫出声。
要发作了?
结果袭野只是把菜单夹交给路过的老板娘,结完账就走了,并没有再往他们这边看一眼。
安珏直到此刻脑子才短路,跳闸,想到的居然是——他身上好像没有汗味。
而他一走,剩下的人像是群龙无首,也匆匆收尾,各回各家。
倪稚京这才敢长舒一口气,以掌扇风:“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人也太恐怖了,我以为他要找我们算账呢。”
“不至于吧?大庭广众的!”杨皓原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好了,现在终于轮到我俩算账了。我的头发比擦了三斤发胶还硬,你说怎么办!”
“走走走,美发沙龙,我出钱,任你挑。”
“那我洗完头还要剪个发型。”
倪稚京咬牙:“行……吧!给你推荐托尼老师,我家老倪都能地中海变靓仔。”
“以后夏天再也不吃麻辣烫了,热死啦。”郑卉问安珏又要了张手帕纸,压了压湿透的鬓角,“奇怪啊小珏,你好像都不会流汗欸。”
倪稚京捏海绵似地揉捏安珏的手臂:“要不怎么叫她玉玉呢?玉骨冰肌嘛。”
“好了啊。”安珏拍她。
“嘿嘿,女孩子体寒,多吃点热辣上火的玩意儿,对身体好。”
这一天过得够乱,简直比过去一年都要长。
尽管明天就开始放国庆长假,安珏却没再参与他们三个接下来的唱K活动。
奶奶的担心就是她的门禁。
安珏转身提醒倪稚京:“明天老时间,图书馆见哦。”
“知道啦知道啦。”倪稚京痛快摆手,人未到场却已提前开唱,“回忆是捉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让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
安珏这人,一直就挺迂腐教条的。初一开始和倪稚京同桌,老师让她帮忙抓学习,她就真的兢兢业业抓到了高中,假期也不放过。
潭州的图书馆当初选址很有问题,建在情人街附近。
情人街挨着长河,江鸥点点,水波澹淡。连带着市立图书馆,风光无限好,一座也难找。
倪稚京经常等座等到睡着,好不容易进场了,安珏就过犹不及,总想拉着她坐久点儿。
倪稚京前两天认真学,第三天随便学,第四天看杂志,坚持到第五天,终于放了安珏鸽子。说是天天排队,她连厕所都不敢上,把腰子给憋坏了。现下虚弱得不得了,上课前必须要卧床休养。
安珏在电话这边停顿几秒,差点老学究似的来一句:你哪来的腰?
还好没问,她又想说:不是讲好今天一起吃饭么?
却也没说出口。
倪家那边,姜雪的声音震耳欲聋:“倪稚京,又躺在床上喝奶茶!你打游戏就打游戏,给我把腿放回去,薯片撒得到处都是!”
“哎唷雪妹你不要这个样子嘛,昨晚我帮你搬了十箱棉被,腰子好酸的……啊!你怎么给我电脑插头拔了?我游戏还没存档,你知道锁妖塔第四层我走了多久才通吗!爸,爸!老倪,你快来看看啊。”
“韬哥?倪宏韬!你还管不管你祖宗了?”
这样烟火的烦恼和争吵,安珏听得神往,几乎入迷。可还想再听,电话里一阵乒乒乓乓,然后就断了。
——如果她们家能多一个女儿就好了,我肯定不会让爸妈操心生气。
安珏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站在空旷的图书馆大厅,长河东入海,听着喁喁细语声,秋天还没来却有了无限萧索之意,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一旁排队的人转过头看她——尚是这样伤春悲秋的年纪。
她怪不好意思的,缩低脖子,拘谨地笑了一下。
倪稚京不在身边,安珏反而忘记了时间。预习完节后课表内容,她意外发现长期处在借阅状态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归还回了南美文学区。
书本薄,但大多篇目很晦涩。她看了几遍,还是没看懂,偏要再看。一直持续到图书馆闭馆。
过了九点,回家的夜路人迹罕至,针落可闻。
也因此,路过废弃仓库区的时候,安珏听到身后跟着一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心底朦胧一震,她立刻想到之前在小卖部里遇见的那帮混混。过去也曾有些外表阴郁内心躁动的男生,晚自习后尾随把女生吓哭,家长还来学校闹过。
小灵通在手里捏得死紧,几乎成了烫手山芋。
她不敢回头,屏着呼吸,沿着明灯走走停停。随着离家愈近,那个脚步声愈远,杯弓蛇影般,轻得像她的幻觉。
幸好平安。
家里的灯依然亮着。这个时间了,也只有安珏的家还亮着。
但亮灯的不是起居卧室那排楼,而是厨房。
奶奶在用镊子拔着猪蹄上的细毛,一抬头,眉开眼笑:“不是说晚上要去稚京家吃饭吗,怎么就回来啦?”
桌上摆着保温饭盒,一大堆滋补食材堆在砧板上。可奶奶的脑中有几个动脉瘤,其中一个还破裂过,预后不宜劳累。
安珏放下装课本的手提袋,不答反问:“奶奶,你今天出门了?”
奶奶瞒无可瞒,只得叹气:“你姑住院了。”
“怎么回事?”
“唉,还是承斌不省心,和坏孩子玩在一起。他小时候多乖啊,怎么长大就变成这样了。前几天你姑丈气急了拿棍子打他,他就往外跑,不知道去哪里了。你姑跑去追,在楼梯口被承斌推了一下,把腰给摔伤了。这亲生的孩子都不心疼妈妈,更不说你姑丈那个人……”
奶奶说不下去,眼睛已经红了。
俞冠打老婆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邻里街坊都知道。
安秀云忍气吞声,不过指望着儿子大了可以成为依靠。
可俞承斌在父亲的阴影之下长大,也逐渐长成了另一重阴影。
就这样,先前他还好意思在小卖部里侃大山、吹牛皮,花着家里的钱请客摆谱。
安珏只觉内里像灌了一桶汽油,火气窜起来,顶得额角突突乱跳。
她边洗手边说:“奶奶,你先去睡,晚了又要睡不着。猪蹄汤我来炖,橱柜里当归和枸杞还有吗?”
“剩得不多,还够用……反正也睡不着了,让奶奶做完吧。”
安珏想了想,不再坚持:“那好,明天我去给姑姑送午饭,你就在家休息吧。”
“明天星期六,你不是要去嘉海练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