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师可以帮忙调时间,早晨八点上课,中午前就可以回来。”
“哎,那不是早晨五点多就要起床?平时读书就到那么晚,好不容易放个长假……现在的孩子不容易,你赶紧洗漱一下去休息啊。”
走出厨房,门前水池里堆了几盆未洗的衣服,水龙头上挂着丝袜,鹅卵石般大大小小的肥皂碎块装在里头。过去她总想着把这些零碎快点用完,就可以换上新肥皂了。
可它似乎怎么也用不完。
就像生活里隐晦的疼痛,一直悬停在那里,无法消失。
为了不让奶奶发现,安珏特意把搪瓷盆端到水池尽头去洗。
洗到一半,出水量锐减,阀门开到最大也无用。
水龙头是共用的,同时有人开闸才会如此。
可这么晚了会是谁?
雾霾缭绕,安珏凝神看过去,看不清。那厢水声泠泠,时断时续,大约是在洗脸。
男生没有回头,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就走了,干脆随意的姿态,立刻让安珏想到了那个人。
也是这样一个可见度极低的夜晚,那双亮到璀璨的眼睛。
出神间,水出如瀑,漫过了池子。安珏慌忙拧紧水龙头,涟漪波动,盆底的两只鲤鱼俨然如生。
她心乱如麻,难道气昏头,眼睛花了?
也不知道中的什么邪。
一整晚安珏都没怎么好睡,索性不睡了。翌日天还没亮,她就坐城际大巴去了嘉海。
学钢琴这件事,安珏启蒙很早,认谱又快,小学五年级就考完了十级,还上过当地晚报。但这都还只是业余入门。
初二那年,新春习奏会结束后,启蒙老师说教不动了,推荐她去嘉海深造。
安珏眼珠发亮,但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
倪稚京恰好也在后台,对此大惑不解:“为啥呀,为什么不学下去啊?”
“学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
倪稚京就看不惯她这副拧巴样,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欲求不好吗?
“你现在是弹得很好没错,但山外有山,别总这么自以为是好吧?”
“可我没有钱呢。”
倪稚京噎了一下。
那时她俩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同桌,说不上熟,但也绝不陌生。首先倪稚京就不信安珏这样的女孩家里会穷,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穷,这个年龄也是最怕露短的。
可安珏就是那么平淡地说出来了。
过了几天,倪稚京偷偷尾随安珏去到小东巷,和奶奶撞了个正着。
往后她再也没主动提过钱的事情。
艺术这种区分剥削和被剥削的奢侈品,锦上添花可以,没有也行,都行。对安珏而言,她错不起。
直到后来梁铮主动联络上了安珏。
那时梁铮刚从白俄罗斯回国定居,又有英皇演奏高级文凭,在嘉海一课难求。可她不仅为安珏开出了特别优惠的课时价,如果学校课业繁重,她都能根据需求调整课时。
盛情如此,除了惜才,更因为梁铮从前还是安珏妈妈的闺中好友。
安珏说给奶奶听,奶奶当然不肯放弃:“怎么会学不起呢?玉玉,我们学得起,不怕啊。”
难得的是姑姑安秀云的态度:“就是啊,要学就学到底。姑姑给你出钱。”
就算手头最紧的时候,安秀云也没有停止过对钢琴学费的接济。安珏一说到放弃,安秀云还会生气。
便也这样一直学到了高中。
这天在嘉海上完课,梁铮照例端来两碟蔓越莓黄油脆饼、杏仁酥,养乐多打上了鲜果酱。
“小珏,音乐艺考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梁老师,我还是想走普通高考这条路,考音乐系的投入和风险都很大。”
“费用的事有老师在,你不用担心啊?”
“我知道梁老师对我好。”安珏深吸一口气,“但这份好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梁铮脸色微变:“小珏,怎么这么说呢?那以后老师不提了,好不好?”
“对不起。”
“说傻话!”
忽然,安珏搂住了梁铮的手:“梁老师,我刚才乱说的,哎你知道我书念得还可以,不参加普考真的很可惜。真让我上了清北,你说出去也有面子呀!”
“就会哄人。”梁铮被她逗笑,“最近练琴没遇到什么难关吧?”
“G大调奏鸣曲的最后一页,重拍有点跟不上。”
“跟不上才正常,多练两周就好啦,我其他学生第一页就跟不上了。遗传这种事真的羡慕不来的哦!”梁铮卡了一下,自顾笑起来,“不过嘉海天外有天,总会遇到比你厉害的,不要懈怠哦。”
安珏惦记着安秀云,随口应着。点心一口没吃,饮料也匆匆只喝了两口就走了。
回到潭州,安珏站在市立医院的住院部里,护士提着点滴来回穿梭,来苏水的气味很重。
明明还是午后,但外头阴云密布,卤素灯不安地闪动,罩出病房内惨惨一片白。
安秀云面色枯黄,头发凌乱,支着腰靠在床前。安珏给她多垫了一方枕头,才拧开保温饭盒,安秀云就双手颤抖地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由此想见,姑姑住院之后,俞冠父子一次也没来看过。
安珏看得心酸,想给她倒一杯水。床头柜上红底紫花的水瓶内胆空空荡荡,她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拎着瓶子去了水房。
回来时保温饭盒已然见底,安秀云正用毛巾擦着嘴:“玉啊,今天去嘉海学琴了吧?”
“嗯。”安珏倒了一杯水放床头,又将饭盒叠好,收紧手提袋。
“学钢琴好,培养气质。那什么五线谱,蝌蚪一样的,我这种没文化的,学也学不会。我们家玉玉脑子聪明,人又漂亮,将来不知道谁那么有福气娶到……”
“姑姑我先走了,傍晚再来给你送饭。”
“这么急啊?这天气怕是要下雨,那你路上小心点啊!”
确实很急,但小不小心的,安珏也顾不得了。
下午三点,公交停在农贸市场站。
安珏穿街走巷,曲里拐弯,一路拐进了鱼龙混杂的娱乐街。
站在海丰网吧前台,网管懒洋洋的,键盘敲得啪啪响:“你身份证呢?没身份证不能进。”
“我不是来上网的,我找人。”
“哦,来抓孩子啊?那更要身份证了,看着不像家长。”网管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走了走了,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看起来非常文弱的女孩,放假都还穿着绿底白条的校服,像规规矩矩的科作业纸。
而她是纸上大片的留白,什么都不懂,唯独那眸光倔强:“我来找我哥。他总来你们这上网,头发有点长,会抽烟。这几天他没有回家,晚上都在。你肯定有印象。”
“有印象个鬼。你自己看,我们店里面有哪个不符合你说的?干嘛,全是你哥?”
网吧内部乌烟瘴气,网瘾少年们大多留着半长发,被耳麦夹出爆炸的形状;他们几乎个个烟不离手,有的还会在烟灰缸里找烟屁股;而一排排数不清的眼下乌青,也佐证了他们“没有回家,晚上都在”的事实。
安珏没来过这种地方,像是误入迷雾森林。而她通身破绽,几句话就让人拿捏住了七寸。
外头雷声阵阵,雨水迟迟不落,低气压闷得人心慌。
网管已经热得很烦躁了,看安珏还杵在那里,气不打一处来,几乎就是在吼了:“去去去,滚回去念你的书!再妨碍我工作,小心对你不客气。”
话音刚落,一只手覆在了安珏的肩上。
“诶哟,干什么啊这么凶?吓到我家妹妹,我才要对你不客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