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人还很朴素,不会想太多,秦忆摇了摇头,像以往那样拒绝了她的好意,说:“没事,我自己去就行了,医生让我多运动。”
邻居想想也是这么个理,而且她明白秦忆这个人很有主见,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更改,也没有再劝。
秦忆回到屋子,把东西收拾了一番,从床头下的土坑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她这一辈子的积蓄,她把塑料袋放在小提篮里,在里面铺上几块柔软的布料,把睡得香甜的秦河放进去,在用透气的蓝布盖上,做完这些她出去和邻居打了一声招呼,提着篮子从房子后面的小路走下了山。
一路上她心惊胆战,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引得她小心察看,就这样战战兢兢地下了山,来到马路边,还奢侈的坐了一次大巴车。
直到远离村子,她才松了口气,看了看还在呼呼大睡的秦河,心里前所未有的满足。
后来她去了省城,几番打听之下,找到了一个编箩筐的工作,那个老板人很好,不嫌弃她年纪大,见她带着一个小婴儿还允许她带着孩子来上班。
工友们大多都是老头老太,相处起来也很和善,他们的子女都去大城市打拼了,平时很难见到,对秦河这样的小娃娃很是喜爱,也很照顾他们。
别人问起他们的经历,秦忆便说儿子和儿媳妇被大水冲走了,家也倒了,无处可去,她年纪大了,孙子又小,只能来省城碰碰运气。
众人一番唏嘘,很同情他们的遭遇,老板也是个热心肠,托人找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住。
秦忆第一次说谎,其实人也很慌,但是她有一种直觉,她相信那个女人,她说不能回去就肯定不能回去。
秦忆本来是活不长了,但是秦河来了之后,她的病就好了很多,医生说这病是在心里,郁郁成疾,药石无医,只要她不想死,这病自然会好。
秦忆有恋人的消息还是会去,但是不再几年不回家,家里面还有一个小崽子等她,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
秦河比其他孩子早熟,很小就会照顾自己,秦奶奶不在家他就替她看着家,书只念到了初中,秦河觉得自己可以干活挣钱了,就没继续上高中,奶奶知道后急了,不念书怎么行,她记得老师曾经说过秦河成绩很好,将来是要读大学,以后当一个工作人的,她当了一辈子农民,秦河不能再走她的老路了。
秦忆几次劝说,秦河却很执拗,第一次不听她的话。
秦忆说自己没几天好活了,秦河没本事在手上,要怎么讨生活?
秦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强忍着,固执的看着秦忆,他的眼神和当初的许正清一样,固执又坚定。
秦河是想陪她走完最后的一程,她知道,这个孩子憨厚老实,宅心仁厚,她这辈子来来去去,并没有留下什么,唯独秦河,这个她在河边捡到的孩子。
许正清并没有一走了之,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信寄过来,不知道他花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信寄到秦忆手上,有一次还寄了一张照片过来,许正清说有带着摄像机的战地记者来记录他们的事迹,他先是对摄像机表达了惊叹,说世上竟有如此巧物,又赞美了战地记者的英勇无畏。
照片并不是单张的,是一张集体合照,他说只有领导才有单人照,那张照片他求了很久才得到,黑白泛黄的照片里秦忆一眼就找到了几年不见的恋人,秦忆这几十年的艰辛,好在还有这张照片聊以慰藉。
奶奶走后,秦河便随身携带着照片,这是奶奶最珍贵的遗物之一,还有几封信件在他的房间被好好保存着。
秦河的手颤抖着掏出夹在钱包里的照片,小心拿了出来,照片边缘生了许多裂缝,很薄的一张,但是内容清晰可辨,历经几十年风霜始终半新。
与苏落手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苏落慢慢讲起照片的由来。
照片是在她太爷爷的遗物里,苏落太爷爷是军人出身,家里还有功勋章,官至少帅,她年幼时曾听太爷爷讲过一个故事。
故事主角叫“阿一”,太爷爷底下有很多兵,印象深刻的有好几个,其中独阿一最为特别,不是说他有多厉害、多聪明、杀敌最多。而是他最舍得拼命,总是冲在前头,那股不怕死的狠劲深深震撼了太爷爷和其他人。
又一次劫后余生,苏太爷灰头土脸的把旗杆插在墙顶,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阿一,大笑着说:“你这小子可以啊!”
阿一表情呆呆的,好像还没回神,苏太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突然魂魄归体一般,颤抖着蹲下去,苏太爷以为他怎么了,急忙去扶他,发现他抖的厉害,脸上的表情很是惊恐。苏太爷才发现这小子不是不怕死,相反他怕的很,但是每次都冲在前头,过后又抖成筛糠。
阿一嗓子被浓烟伤到,说不了话,右手被横梁砸断了,那次他们被敌人包围,差点被烧死,他福大命大没死成,还不顾性命去抢救资料。
苏太爷说他像打不死的蟑螂,要好好活,仗很快就会打完,到时候就可以回家了,不知道阿一想到了什么羞涩的笑了起来,苏太爷问是不是家里有人等他,所以他那么拼命活着,几次死里逃生。阿一点点头,又腼腆的笑了一下,苏太爷拍拍他的肩膀说再坚持一下,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很快便会投降,到时候他便能回家见到想见的人了。
只是他没有等到,侵略国投降的电报刚发出,有些侵略者们不愿意相信,发起了最后一次猛攻,阿一没有撑住,倒在了黎明之前。
苏太爷把中枪的他扶起,阿一颤抖着,左手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他其实写过很多信,但是后来全国都在打仗,交通都断了,人人自危,信送不出去,右手断了之后就没有机会再写了,这一封信是上次大火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封,苏太爷握着他的手说一定会送到他家人手上。
其实他们都知道那根本不可能,苏太爷甚至不知道阿一真命叫什么,家住哪里,跟着他同乡的人已经全部牺牲了,等阿一一走,根本找不到他的痕迹了,阿一却还是笑了。
苏太爷几次辗转找到了战地记者的朋友,从他手里拿到了阿一生前的那张合照。
秦河看到那张发黄的照片和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信直接哭了,上面的字迹他认识,而且非常熟悉,每当秦奶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时,她便爬起来,拿出枕头下的信,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念着,秦河睡眼蒙眬,侧趴在枕头上看她,奶奶神情温柔,眉眼缱绻,声音清亮,秦河揉了揉眼睛,觉得奶奶年轻了不少。
奶奶说她本来是不识字的,是许正清教会了她,她认识的字不多,有时候写到秦忆不认识的字,许正清便会画图表示。
秦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太久了,许正清在奶奶的记忆里被无限美化了,只要奶奶和他讲起许正清,都是夸他的好,没有一点不足之处,说起往事时,脸上有着少女的腼腆,眉目间也很幸福满足,仿佛她曾经得到过,秦河恍惚间觉得她还是少女模样。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们找到了这个人,几十年风霜雨雪让他变了模样,改了心肠,奶奶会怎么样?
其实有时候他是恨许正清的,白白耽误了秦忆那么多年,到死都放不下,可是往事不可追,那么多年了,奶奶都走过来了,去否认又有什么作用呢?
苏落告诉秦河直到阿一牺牲,他始终没有变过心。
苏家一直在寻找阿一的亲人,只是年代过于久远,加上资料的缺失,身份不好辨认,此事一直没有着落,苏太爷去世前也还在记着这件事,他说他的命是阿一救的,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个交代。
阿一葬在烈士陵园中,他的名字是假的,他们都知道,那时候他嗓子坏了,只会“咦咦咦”的喊,大家就称呼他为阿一。
夕阳下的墓碑似沉默守候的战士,现实也确实如此,秦河拿出秦奶奶的骨灰放在墓前,墓碑上苍劲有力的“阿一”与装在盒子里小小的秦奶奶,这对跨越了百年的恋人,终于在这一天得以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