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致青第一次发现许沂挑食是在市局食堂。
不锈钢餐盘里横亘着半块清蒸鲈鱼,许沂正用筷子尖把姜丝一根根挑出来,码成整整齐齐的小堆,像在布置某种秘密防御工事。
“挑食?”周致青把餐盘搁在对面时,芹菜炒虾仁里的碧绿菜梗正被许沂悄悄拨到米饭底下。
许沂的筷子尖顿了顿,青白烟雾从紫菜蛋花汤里升起来,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姜丝呛喉咙。”
这解释实在敷衍得可笑。
周致青看着对方把最后一片香菜从汤碗里捞出来,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挑食——法医室档案里那张胃溃疡诊断报告,血常规单子上标红的下陷血小板数值,还有更衣室里总散发着辛辣味的储物柜,所有线索在脑海中连成刺目的红灯。
“你平时都吃什么?”审讯室惯用的审问句式让许沂猛地抬头,汤匙撞在碗沿发出清脆声响。
周致青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沾着米粒的唇角绷成倔强的直线:“泡面。”
“红烧牛肉还是老坛酸菜?”
“香辣牛肉”
周致青用筷子尖敲了敲自己餐盘里的西蓝花:“知道长期缺乏维生素会引发夜盲症吗?上周抓捕行动你撞到三处障碍物的监控录像需要回放吗?”
许沂的耳尖在日光灯下泛起血色。他忽然把筷子往餐盘上重重一搁,不锈钢撞击声惊得隔壁桌实习警员差点打翻豆浆。
但周致青比他更快按住那只试图端起餐盘的手,掌心的茧子擦过对方腕骨嶙峋的凸起。
“食堂每周三供应辣子鸡。”
他听见自己声音里混着奇怪的沙哑,“明天开始,你跟我去小厨房吃饭。”
深秋的雨在玻璃上蜿蜒出浑浊的泪痕。许沂蜷缩在审讯室铁椅上的样子忽然从记忆里跳出来——那天他捧着一次性纸杯,热水氤氲的雾气后,干裂的唇反复碾磨着杯沿。
周致青到现在都记得法医递来的报告:胃袋里除了微量流质食物,还有未消化完全的观音土。
“你以为吃辣就能盖住泥腥味?”凌晨三点的解剖室,周致青攥着报告单的手指几乎要把纸张戳破。
白炽灯管在许沂脸上投下青灰的影,他整个人仿佛正在缓慢风化的石膏像,只有睫毛在听到“观音土”时剧烈颤抖,在眼睑下抖落细碎的星光。
此刻周致青站在自家厨房,看着砂锅里翻滚的鱼片粥。
米粒吸饱了干贝的鲜香,嫩白鱼肉间缀着翠绿葱花。
他特意多切了半块姜,用纱布裹着炖煮——那个总把姜丝挑出来的人需要驱寒,而热粥能温柔地浸润伤痕累累的胃壁。
窗外传来钥匙转动声,接着是塑料袋窸窣的响动。周致青关火的动作顿住,听见许沂在玄关小声嘟囔:“又不是小孩。”
但砂锅盖子揭开时,他看见许沂的瞳孔微微放大。升腾的热气里,那人伸出舌尖飞快舔了下嘴唇,喉结上下滑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周致青把撒了白胡椒粉的粥碗推过去,突然想起结案报告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金三角雨林,发霉的压缩饼干,暴雨中腐烂的芭蕉芯。
瓷勺磕碰碗壁的轻响中,许沂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投下蝴蝶将死的阴影:“小时候闹饥荒,我啃了半个月观音土。”
他忽然笑了一声,搅动的粥面泛起涟漪,“后来看见绿色蔬菜,总觉得是芭蕉叶上没冲干净的泥。”
周致青的手悬在半空。葱花在粥面载沉载浮,他突然意识到这些细碎的绿意对某人来说不是生机,而是刻在胃囊里的死亡记忆。
冰柜里冻着的三盒辣酱在此刻变成尖锐的讽刺,而许沂腕上那些自残的旧疤,或许正是身体在替灵魂呕吐那些吞不下去的过往。
第二天刑侦支队所有人都发现,副支队长的办公桌抽屉里塞满了即食栗子仁和芝麻夹心海苔。
技术队新来的小姑娘抱着文件经过时,正撞见周致青往许沂口袋里塞巧克力,冷峻的侧脸绷得像在布置拆弹任务:“再让我发现你拿辣椒酱拌饭……”
许沂咬着威化饼干含混抗议,碎屑落在外套前襟,像细雪落满硝烟未散的战场,周致青伸手去掸,指尖碰到他嶙峋的锁骨,突然想起结案那天暴雨如注,许沂在结案报告上签字的钢笔尖划破三张纸。
原来有些人连好好吃饭,都要耗尽毕生勇气。
办公室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许沂叼着芒果干窝在转椅里看案卷,后颈突起的骨节随着低头动作在皮肤下滑动。
周致青的钢笔尖在值班表上洇出一团墨渍——那人今天已经撕开第三包“麻辣王子”包装袋,却对抽屉里新换的维生素软糖视若无睹。
“宋叔说你再缺维生素B12就该注射营养剂了。”
周致青突然起身,金属椅腿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
许沂下意识把辣条袋子往身后藏,这个防御性动作让周致青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像上周在物证室撞见他往泡面里挤缅甸辣酱时的条件反射。
保温桶磕在桌面发出闷响。许沂鼻尖微微抽动,忽然整个人僵成被毒蛇盯住的树蛙。
周致青看着他的喉结急促滑动两下,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鬓角渗出,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芥蓝牛肉?”许沂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待会……”
“是白灼秋葵。”周致青掀开盖子的动作顿住。墨绿色蔬菜浸在琥珀色酱汁里,本该鲜嫩的绒毛此刻在许沂视网膜上扭曲成无数蠕动的小虫。
金三角的暴雨突然灌进耳膜,他看见自己跪在罂粟田里呕吐,胃袋抽搐着翻出混着血丝的致幻植物残渣,毒枭的军靴碾过他抓着野蕨菜的手指。
“啪。”保温桶被打翻的瞬间,周致青看见许沂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秋葵黏糊糊地粘在案卷上,像极了那年解剖台上从尸体胃袋里掏出的腐烂植物。
许沂踉跄着撞翻转椅,捂着嘴冲进洗手间的背影让周致青想起结案那天他蜷在证物室角落干呕的模样——当时结案报告正摊在满地血衣中间,铅字印着“长期摄入致幻剂导致永久性味觉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