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剪下自己最瑰丽最华美的一段,缝到他的身上,以亲吻为线,以触摸为针——这是她在高烧中能做到的全部了。
“色彩不肯退散。”艾琳娜的眼泪流进杰罗姆的耳蜗,“它们在我的虹膜上跳动。”
杰罗姆拿起画笔,“那就把它们涂到我的身上。”
再不会有的,臻美迤逦的画作,她放置在他身上;用手肘,用颧骨,用她能调动的任意部位,艾琳娜饱沾颜料。红色,橙色,蓝色,绿色,他们泥泞。
“我要将你展出。”艾琳娜说,“你是我非凡的作品。”
她却给他打好领带,又套上西服。
她挽着他的胳膊出席画展。
他呼出羡忌的热气,每当有人与艾琳娜热切的拥抱,每当有人将适龄男子介绍给艾琳娜。
她是我的,杰罗姆在心中说,然后他松开手,放她和除他之外的人交谈。
在杰罗姆哭出声之前艾琳娜返回他身边。她拉紧窗帘,又任由他蜜色的大腿粗鲁蛮横地擦过她的肚皮。
“他们看向你时我好嫉妒,但我无力地像一只座钟,除了为你们的谈笑计时,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是座钟,杰罗姆,你是我别在胸骨的怀表。”艾琳娜认真地说,边说边抚弄他的头发,“我的神经跟着你的指针跃动;无论我去哪里,我将你随身携带。”
编剧说,是时候接吻,所以他们在镜头下浪漫的拥吻。甜蜜,痛苦,喜悦,哀伤,但还有什么情感,复杂或简单,尽在此处释放,反正它们终将在爱里流淌。
导演说,是时候换个场景,可没有别的地方能容纳他们。床垫,被罩,枕头,丝巾,有只飞虫闯入独属于他们两个的景别,艾琳娜伸手去抓,摊开来却变成掌心的小痣。
摄像说,是时候推进镜头,给那颗小痣特写。灰褐,晕染,翻涌,沉淀,此时响起话外音,“杰罗姆手心也有一样的痣”。于是观众不知道眼前的是杰罗姆的手掌还是艾琳娜的手掌了。
他们也错乱了;上帝只管将双手环抱。
没人终止,他们就不停。这电影要拍下去,拍到胶卷走尽。
他们再接吻。他们都不是完整的自己,他们必须紧紧相拥才能拼好生命的痕迹。他们对独立这件事无能为力。
“如果我要面对的事只有你和爱情该多好。”
进行到一半时,艾琳娜常跳起来绘画;没有画笔和画纸,她就咬破手指涂抹在雪白的地毯上——他们刚刚躺过的雪白的地毯上。她塌下身体,像一只伸懒腰的猫,但杰罗姆清楚她的神经要把她折磨疯了。他在和她一起受苦。
“你是我的灵感,你是我的缪斯。”艾琳娜跪坐在地毯上安慰杰罗姆。她不画了,她的手抽筋。
杰罗姆把艾琳娜的指节含在口中,希望那些亲吻发出的小声响能帮她回归正常。
“我很抱歉。”艾琳娜的泪水如此多,以至于杰罗姆担心她有天会再看不见他。
“为什么抱歉?”杰罗姆吻艾琳娜的淤伤。尽管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安放软垫,她身上仍长出青紫。
“我想要吻你。”艾琳娜抱住杰罗姆,像抱她的孩子,“我因这个想法而感到抱歉。”
她把他惹哭了,他们的命运走向同样。
唱片机里流出冰镇的饮料,床头灯照映干酪的光。里面是无花果的夏天,柠檬与柑橘的夏天,西西里的夏天;外面是现实世界——他们不吃面包,他们不看月亮。
艾琳娜说:“请你永远记得我。”
夜间她扰醒他,改口说:“你要永远忘了我。”
03.
天赋基因塑造她,人们称赞她为这个世纪里最伟大的画家;天赋基因毁了她。
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在未来这是过去。
最后只有杰罗姆爱艾琳娜。
屋外风景如画,可惜他们的感情走不出房间;艾琳娜也不能见人了,和别人说话使她慌乱。
杰罗姆亲眼目睹艾琳娜是如何在被朋友轻拍肩膀后惊叫着跳起来的。随后她哭了,在蜷缩中秘密地咀嚼战栗。
杰罗姆从她口中夺出一些,但不是全部。
他们没办法去咖啡馆或电影院;他们不办婚礼了。
“我们本来也办不成婚礼。”艾琳娜难得地笑了,她用手撑住头,快要晕倒。
没有医院收治艾琳娜。她血液里的基因,她头发里的基因,她皮屑里的基因,连同她的眼睛,她的四肢,她的躯干,拼命叫嚣着:这是个至臻至美的人!她在臻美中呕吐残缺与破烂。
一个怆然的想法钻进杰罗姆的精神——也不会有医院疗愈他们的爱,他们的爱和基因无关。
恐慌与焦虑不是同一种病症,杰罗姆浅薄的学识无法分辨抑郁和神经衰弱。杰罗姆摸到艾琳娜锁骨上方有一股筋狂躁的跳,当时艾琳娜双目无神的仰躺在沙发上。
“不要和我说话,我没力气回答你。”艾琳娜声音衰微,“如果我有,我会把话说得很残忍。”
她太阳穴上的青筋也突起,割在他的心上。
倘若悲伤不能被理解,那就拿出欢乐——洋溢着热情,信心满满,温暖的氛围,晨曦召唤——然后倒置;或者把它想成一只捣药杵,心灵碾碎为粉末后,五官也被丢入。
杰罗姆倒了一杯樱桃酒。
“我们在夏天酿的。”杰罗姆把酒杯放在艾琳娜手里,又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的手,“你还记得吗?”
“那时我也穿着这件衣服。”艾琳娜罕见地开口,“那时我也想着死亡。”
我想着,当我死时我还年轻,人们又多些歌颂我的话题了,虽然人们不懂我悲哀的丝毫,就像照镜子之前人们不知道嘴唇上沾了巧克力饼干屑——我是人们牙齿缝隙里的饼干屑,在镜子照不到的地方,只有牙痛起来才明白,人们终于痛了。我根本不考虑如何死亡,我盼望的是死亡本身,而不是形形色色的方法与工具,因为它们从来无意义——即使我手中仅有一根针,我也能让全身的血流尽。我不再依偎情绪,我害怕籍籍无名——我二十二岁了,孤陋寡闻,没有代表作。我的胃鸣笛反抗,我的肩骨疼到断裂,我的脊椎变型,我的腰在皱缩——人们见我却夸赞我的皮肤细腻,我的外表美丽。我记得父母给我的十根手指涂满药膏,因为每一根手指都被我啃咬——他们不问我所思,不知我所想,妄图用精致的外壳封锁我残缺的心。后来我学会装扮自己。
“那时你也为我整理衣服。”艾琳娜说,“葬礼上你也要为我整理衣服。”
她是他沙漠中的绿洲;他竭力前往,才发现那是海市蜃楼。
他听她哭诉,未来所有人都将把她的成就归功于疾病;她又哑然失笑,不会有人承认她的疾病。
“你呢?”艾琳娜问杰罗姆,“你对我的爱也是因为疾病吗?”
“大概我的爱是错的。”杰罗姆说,“但没有对症的药,我认为这不是病。”
无论如何,艾琳娜失去对右手无名指的控制权;她按压,能听见咔咔作响声。
她拿起画笔,她放下。
“什么都没有了。”艾琳娜说,“情绪和思维,眼泪和天赋。”
她撕掉手边所有的画。
“没人喜欢这些垃圾。”艾琳娜说,“浪费与耻辱,豁口与癔症。”
艾琳娜病态的要把一切存在过的痕迹都销毁。深深地自我否定中,她认为与她相关的事都是狼藉一片。
艾琳娜开始厌弃杰罗姆的触碰,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世界变作一棵遮天蔽日的樱桃树,这次杰罗姆没办法先掉落。
“我不想成为天才,我不想成为白痴,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我身体里的位置只有那么多,天赋基因进来了,我的快乐不得不让路。究竟是什么毁了我?辉煌且虚幻的未来美梦?科技?社会?还是你们,我的家人?决定并牵引我一生的恶魔?”艾琳娜回过神,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表达和动作,“此时此刻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去?作为干枯的颜料一笔,作为沉重的音序。”
“你要把我抛下吗?独自一人?”杰罗姆站在光与阴影的分界线上,不敢上前,不能后退,“我求你为我停留。”
“这是个自私的请求,杰罗姆。看来科学家还没有研究出改变自私的基因——因自私父母改写我,因自私你予我挽留,因自私我要离开。”艾琳娜前所未有的放松,她的腰靠在阳台栏杆,知觉从她的指尖涌入,她损伤的神经平复,“别在梦里想起我,杰罗姆。这是我的生日愿望,我永远不会到来的,二十三岁生日的愿望。”
那么让她先掉落,她可以做他的姐姐。艾琳娜想着,将子弹塞进枪膛。
End.
“你知道我没醉,我走到那辆车前时。”杰罗姆说,“我连自杀都做不好,是不是?”
走到那辆车前,我多希望身体上的疼痛能超越精神的负重。
我想我终于懂了她。
我爱她,只是她难以爱自己。
“如果一开始没能成功,”杰罗姆说,“那就继续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