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手足无措地僵立着。
“你个作死的!谁叫你把笤帚放在路中间的!滚下来!”陈鲜花满脸横肉乱颤,她只穿了个短袖,汗水顺着胳膊肘往下滴,身上三层肥肉圈抖得厉害。
陈鲜花种了一辈子田,栽秧砍树、劈柴烧山,人腰粗的杉树她一个人就能从山上抗下来。她刚刚从山上回来,腰间还挂着一把雪亮的镰刀。
尚善瞧着那把镰刀,心想着杀人犯法,所以陈鲜花不敢劈小红。
小红吓得汗毛都立起来,立刻红了眼眶,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跑。楼梯很短很窄,堆满了喂鸡喂鸭的稻谷、菜种簸箕等等,光线也很昏暗,落脚的地不过巴掌大。
他下楼下得快急了。
咚!一声闷响!小红整个人从楼梯上摔下来,狠狠砸在了最后一节台阶上。半响都抬不起头来。那动静听着就让人心疼!
“孩子!”尚善看得胆战心惊。
“哈哈哈哈……”从门口传来了儿童大笑的声音。
弟弟看见小红滚下楼梯,他也不觉得疼了,站在奶奶怀里,拍着奶奶的大腿,咯咯直乐。
“奶奶!你看!哈哈哈!摔个大马趴!”
而陈鲜花先是朝小红翻了个白眼,看着自己的小孙子也渐渐咧开了大嘴。他们根本不在乎小红,只是觉得有趣。
趴在水泥地上的小红抬起头,脸上只掠过短短一瞬的扭曲痛苦,在抬脸间就变换成一个讨好的、尖锐刺眼的笑脸。他露出洁白的牙,再笑,露出粉红色的牙龈,鼻子上皮皱在一起,额头磕得都是青灰。
尚善移开了眼。
小红对于伤痛、死亡的恐惧不及陈鲜花施加给他的万分之一,他连伤痛、死亡都不熟悉的时候,已经熟悉了亲人施加的虐待,一个孩子企图用自己的疼痛、窘状去安抚一个四五十岁的成年人。
他是一张被揉皱了、唾了痰的白纸。
“哎嘿!不疼!”小红一边调皮地尖着嗓子,一边缓慢地收起自己的腿。
尚善瞧见他额角手背紧紧绷起的青筋。
“一点都不疼!我没事!”小红扶着墙猛地站起身,毫不在意地原地蹦了两下。扭曲的神色从小红脸上掠了又掠,最终消失不见。
尚善停下脚步,距离小红只有两三个台阶。
事情好像就这么无头无尾解决了。
然而到了傍晚,一个铁锨堪堪砸在小红的脚边!
陈鲜花嘴里骂得很脏,声音极其得张扬,好像非要整个村子知道——她的亲孙子、一个七岁的小孩偷了她一个苹果是多么十恶不赦!多么该死!
小红孤零零地站在门外,耳朵烧得像是要化掉了,眼泪半落不落。
“当初生你时候就该把你淹死在尿桶里!毛还没长齐,晓得偷东西了!”陈鲜花一手掐住小红的胳膊把人带了个踉跄,一手撕拉着小红的嘴,“就应该把你这牙都给拔了!看你下回还吃不吃!”
小红终于忍不住了,哭号着顶了句嘴。
“弟弟也吃了!”
尚善从他的瞳孔里看见了疑惑、不甘心、愤怒以及最深处的痛苦,这些都不是他一个九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东西。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拿出来,熨在了今天大中午晒得发亮的水泥路上,热烘烘的,哽得难受。
但很快,这些都消失了。
陈鲜花像头发怒的牛从屋檐那头奔过来,那厚得像发面馒头一样的手掌高高举起,重重打下。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将小红扇倒在地。
哭声戛然而止。
嗡鸣声从左耳贯穿到他的右耳,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半张脸皮先是麻木的然后像起了火烧得吱吱作响。小孩呆呆地趴在地上,连哭都忘记了,只是张大嘴,大口得喘着气,喘不上来气。
稻床的泥地被太阳晒了大半天,人倒在地上就是一身的灰。小红下半身是泥倒好一些,上半身却扎实地栽倒在了一堆毛栗刺中。膝盖破了,全是石子蹭出来的密密血痕,上午摔得青紫也浮现出来。
手掌上是密密麻麻的棕色小刺,有些已经全部扎进去了,在薄得透明皮肤下像是根生锈的针。不疼,但极其吓人。
陈鲜花已经先一步摔门进了屋,他们开始吃晚饭了。
天色渐渐暗了,小红坐在泥地上,低头挑着手心里的刺。他拔得很认真,边拔边掉着细细碎碎的眼泪,他不敢哭,眨巴眨巴眼咬牙憋了回去。
尚善蹲下身:“哭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