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只是望着柳影。
“为什么?”尚善皱眉。
任鸿飞抓住她冰凉的手,不解道:“什么?”
“为什么他快死了,但怪物们根本没受影响?小红,你的精神力也能感受到吧,那些怪物反而很兴奋。”尚善伸手指向丝毫不挣扎的柳影。她潜入地下的精神网不断地传递信息,那些怪物甚至都不藏起来了。
任鸿飞不知想到了什么,紧紧抓住了尚善的手。
“没事,我会处理。”他说。
“你处理不了的。”柳影奄奄一息,他抬起脑袋,“你杀了我也没用,因为我啊……已经影响不到怪物们了!因为……咳咳另一位天使已经衔接上了精神网!”
柳影看向了尚善,越笑越猖狂。
尚善浑身的温度渐渐凉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他为什么一直要杀我的分身!因为他一开始就猜到了你——你!尚善!链接上了怪物的精神网!要想杀死怪物,遏止繁殖季就必须杀掉你!他不想杀你!所以他宁愿自己骗自己!他像把自己活活累死!”
“闭嘴!”任鸿飞眉眼狠戾,一道金黄光触飞起,将柳影击飞撞向墙壁。
霎时间柳影又化作墨蓝光点散开,消失无踪。
尚善揉了揉自己的耳洞,耳鸣声如同尖锐的虫子啃噬着她的耳膜。她恍惚间明白了——怪不得上帝从不降世,因为找到上帝是杀死上帝的第一步。
无论如何,上帝必须死。
如今的局面是她必须死,必须痛苦不堪地死。
“你不要听他胡说。”任鸿飞眉头紧皱,竭力压下心底不安的情绪反过来安慰尚善,“你才觉醒精神力没多久,根本没有那么强大的精神力,不要被它蛊惑了。”
尚善略微偏了下头,她疑惑而无力的目光掠过地面,地面上的血浆被金黄色的光触搅动,满池烁金血红,美得几乎让人落泪。
金触渐渐浮上来,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就占满了这座告解室,轻易地打破了任鸿飞的笃定。
她的精神网早已经连接上了此处所有的怪物,所以那些怪物才会在她抑制不住杀意时格外兴奋,它们受到了她的影响。
任鸿飞脸色微微发白,他的眼神深沉无光,下一秒流露出一种无比决绝的意味。只不过眨眼之间,他动手钳制住尚善的双手,抽出绳索将尚善捆了两圈,绑在了十字架下。
尚善先是一愣,接着露出解脱的笑意。
尚善:“如果泥真的能为了拯救世界而牺牲我,那我丝毫不会怪他。”
任鸿飞深深看了尚善一眼,而后轻轻吻了下尚善的额头。
满室寂静之中,只听见柳影无数分身粗噶的喘气声,借着它们的眼,柳影万分期待能看见眼前两人互相残杀的场景。
任鸿飞伸手默默尚善的脸,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尚善微笑着:“动手吧。”
任鸿飞望着她露出个勉强的笑:“就这么不相信我啊?”
尚善眼神微微一闪,对视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微笑渐渐落下,心口如同闷了一场悬而未决的大雨,难过得只能叹出一口夹杂血腥味的气。
尚善:“何苦。”
他根本没想过杀她,绑着她是怕她自己想不开。
任鸿飞:“我永远不会牺牲你。”
任鸿飞眼眶已经红了,他起身退了两步,踩在了柳影的分身上。他不愿意杀尚善,只能继续面对柳影的分身。
他身上所有的武器都已耗尽,只剩下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他背过身去宽大的黑羽翅膀展开,足够遮挡住他手上的动作,但皮肉撕裂的声音是没办法被掩埋的。
这都是徒劳,是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徒劳。
但就像人这种悲剧生物,即便是生来就知道自己会死,也会在这种短暂赴死的过程中发出几次欢快的告白。
“在你找过来之前,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座告解室里待了多久。”
任鸿飞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温柔,温柔得像个快要崩溃的疯子。
“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杀了它,人类血液的温度和皮肉腐烂的臭味让我好几次以为自己不再是个人,让我感觉其实我才是那个嗜血屠杀人类的怪物。这里没有一点光,没有一点其余的声音,我几乎……”
暗室无光,他血染了一身又一身,离疯就差一点。
“直到你出现……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个人。”
任鸿飞缓缓侧过身,他并不看尚善,只是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一滴沾血的泪珠。巨大的黑羽翅膀颤抖着,慢慢伸展,尾羽差一厘就要触碰到了尚善的鼻尖。
“我连你是谁都想不起来,我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姓,我不知道以前我们发生了什么,我没有我们之间的回忆,可是我……我见到你心脏就像是火烧一样滚烫。我只是、我一直——凭着本能在爱你。”
尚善缓缓闭上了眼:“别说了,小红,算我求你,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你……杀了我吧……”
“不!”任鸿飞猛地一捶地,血液飞溅,背后黑羽呼啸扇动,满室风响。
“我求你!求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他握紧拳头,整个人都在发抖,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你说这样的话你……知道我心里该有多痛苦吗?你要是心里有我,就该知道的……我现在没有记忆都无法忍受失去你,如果我想起来一切……还要承担失去你的痛苦……”
他的泪水掉入血池,激起微小不已的涟漪。这微小的涟漪经过精神触手的放大变成一种让人刻骨铭心的触动。
“尚善……我也会害怕啊……”任鸿飞的背影看起来极其可怜。
尚善掐紧了自己的掌心:“任鸿飞……”
“所以别说了!”任鸿飞重新将手按在天使分身上,血液碎肉从他的指缝溢出,“只要它死得痛苦至极就足够了,只要宰杀了足够的怪物……”
任鸿飞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路走来,他身边的伙伴死了、消失了、畸变了,一个不剩。他的崩溃已如骆驼背上的稻草,只剩下一个细微的触发点。
每宰杀一具天使分身,他的神色就越发狠戾,手下动作越发残忍。
尚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依靠着十字架喘着细细的气,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要凝成实质。
“尚善,你我都明白,他快要崩溃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尚善耳边轻轻响起。
不知何时,墨蓝色光点再次凝聚成柳影的身躯,他歪坐在尚善身侧,眉目带笑,凑得极近去看尚善的眼。
“其实我更喜欢你叫我柳小影。自从我的爱人死后,再也没有人那样叫过我。你的眼睛才是最像我的爱人,冷漠的、绝望的、像极了她死前望向我的最后一眼。哦!你知不知道——任鸿飞他有一双和你如出一辙的眼。”
柳影的目光从金黄色光触上掠过,了然道:“你们的精神力都是一样的金黄色。你果然是最偏心他的。”
尚善还未开口,眼前一阵风起,任鸿飞已扇动翅膀,落至她面前。他一把抱起尚善护在怀里,隔开她和柳影的距离。
任鸿飞面无表情地缓慢起身,脸冷到了极点,他的目光从柳影的身躯上细细扫过。
“在想怎么弄死我?”柳影终于凝聚成了实体再次现身,他走出十字架后面,“我大可以直接告诉你啊!如你所见,我没了实体,你直接那拿你的精神力来吞噬我就好。”
“只要别怕被我反噬了。”柳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任鸿飞将尚善放至身后,轻声道:“别怕,我来解决他。”
尚善深知单凭任鸿飞的精神力根本不足以和柳影抗衡,急道:“松开我,我帮你!”
任鸿飞凝视着她双眼片刻,固执地摇了摇头。在他心中,失去尚善的恐惧远大于柳影这个怪物。
“我是不会和你们打的。”柳影浑身墨蓝色光点扇动,“我又不是傻子,你虽然不足为惧,但她的精神力可不容小觑。至于你,任鸿飞,你不过是个废物……你!”
头顶吊灯一瞬间坠地,室内光线霎时间消失,空中宛如一道道细细闪电掠过,直直冲向柳影所在。
柳影早在察觉到不对劲的一瞬间就幻化成墨蓝色光点,但没想到那数道闪电并未攻击他反而是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结起来,在转眼间结成了个细而极密的牢笼,墨蓝色光点在牢笼中不断乱飞,撞击着缝隙,但所到之处皆被拦住,不放过半点。
“虽然杀不死你,但困住你绰绰有余。”
话语结束,告解室的窗外闪动了耀眼的金黄色光芒,一条金黄光触爬过窗户,渐渐地,整扇窗户都被数不清的光触爬满。整座脚疼都陷入了任鸿飞精神力织就的牢笼里,没有人能逃脱。
任鸿飞:“柳影你的死期马上到了。”
任鸿飞伸展翅膀,大半个告解室都被揽在他的羽翼之下。他面容冷峻而桀骜,赤脚踏过血池,伫立牢笼前。
“你真的以为我是个对精神力一无所知、只知道蛮力的蠢货?”
“你他妈耍阴招!”金黄色牢笼中的柳影再次现身,他破口大骂,恨不得撕了任鸿飞。
任鸿飞翅膀微微颤动,他举起手,光触凝聚在拳头上。
下一秒直接一拳揍在了柳影的脸上!
任鸿飞用了十足十的劲,打得柳影瞬间散成一群墨蓝光点。而他不等柳影恢复,绕过金黄牢笼,扇动翅膀转身进了黑暗。
不过片刻,任鸿飞又提溜出来一个天使分身,面无表情地开始斩杀分身。
尚善目睹了一切,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下一刻身侧的金黄色光触凝聚成了个面罩直接锁在了她的脸上。而她自己的光触丝毫没有察觉到威胁,只是慢悠悠地匍匐在地面上。
尚善心下无力与悲哀一同升起。
任鸿飞此时此刻的状态十分不对劲。
分身和柳影之间存在着深刻的联系,杀分身无异于凌迟柳影的精神力。起先柳影还能坚持,但随着时间流逝,柳影逐渐痛苦地匍匐在牢笼里。
任鸿飞丢开手上的尸体,宛若阿修罗伫立黄金牢笼前。他露出冰冷的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痛呢。看来,只要杀足了分身,你照样会死。”
等待任鸿飞去搜集分身的时刻,柳影喘着气抬头,看向了尚善的位置。
“喂!我知道你能听见!”
尚善抬眸看去。
“你我们都清楚,现在即使我死了,繁殖季也不会停下。”柳影担心任鸿飞突然回来,语速飞快道,“你已经连接了怪物的精神网,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但是我能感觉到那些怪物对你十分的亲近。它们已经抛弃了我,选择了你!只有……咳咳!只有你死才能阻止这一切!或许你不死,只要你足够痛苦!痛苦到连怪物都忍受不了……咳咳咳!”
尚善沉默地倚靠着墙壁。
“喂!”柳影还预备说些什么,但被忽如其来的风声吓得一抖。
四下寂静,柳影宛如过街老鼠,担惊受怕地环顾。但并未瞧见任鸿飞出现,他稍稍松了口气。
“啪嗒。”一滴血珠自他头顶落下。
柳影愣然地抬起头,瞧见不知何时任鸿飞已经落在了黄金牢笼的顶上。
任鸿飞朝下看柳影,已如看死物。
浓稠的鲜血顺着任鸿飞的脚,一滴滴落下打在了柳影的眼皮上。柳影眨了眨眼,从任鸿飞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彻骨的杀意。
“我不是说过吗?”任鸿飞单手提着一具被折断四肢的分身,缓缓蹲下身,“别去打扰她。”
…………
告解室内光芒摇曳,血腥恶臭,人骨人皮如山,人发如毡,血如深潭。
柳影一声大过一声的尖叫哀嚎此起彼伏,他的精神体不断地散开又不断的凝聚起来,形如厉鬼受拨皮拆骨凌迟之罚。
为了让他感受到足够的痛苦,任鸿飞甚至浪费自己的精神力,加深了柳影与分身之间的联系。
他好像是疯了。
尚善勉力靠着墙,她闭上眼,心思万转。
其实,并非□□上的折磨才算得上是痛苦。
劳苦大众,一辈子所习以为常的痛苦常常来自于灵魂深处,来自某一处灵魂豁口上尖锐的碎片,独一无二的伤痕。
而此时此刻命运弄人的是,尚善创造出了一位和自己具有相同灵魂伤痕的人,她能转念间触摸到他的痛苦,同样的,他也能毫不费力地知晓她的绝望。
尚善挣脱了绳索,她缓缓倚着墙站起身。她凝视着不远处决绝不肯停手的人,仿若再一次见到了数年前的少年。
他还如年少时一般,他根本没变过。
不远处的任鸿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翅膀慢慢地、轻轻地合拢,将他包裹起来。他不敢转身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