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轻易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罩,她恍然觉得面上冰凉,已是泪痕。
“小红。”
眼前这个人,他与我心意相通、灵魂相融,我们灵魂都是伤痕累累,以致于拥抱时都觉得辛苦,所以连爱都爱得痛苦。
“你的精神力已经告诉你了……那些怪物已经和柳影断开了链接……现在……是我!是我的精神网控制住了那些怪物们……”
任鸿飞的背影固执至极,突出的蝴蝶骨上蜷缩着一双暗色无光的黑羽翅膀,他一下有一下地、砸断身下天使尸体,仿若没听见尚善的话。
打破沉默的柳影癫狂的笑声,他痛得几乎要丧失神智,边笑边朝着黄金牢笼外伸手,脸庞在缝隙中挤压变形。
“他不敢认!”柳影尖着嗓子笑,“哈哈哈他早就认识到了一点!”
任鸿飞的精神力遍布此处,自然也感受到了柳影的精神力逐渐和怪物们断开,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另外一股精神力。
任鸿飞的嗓音低哑:“你不要听它胡说,我会想到办法的。”
尚善缓慢靠近,她轻声道:
“没有办法了。”
任鸿飞的背影一僵。
“你不是也感受到了吗?隧道里所有的怪物都在往外逃窜,它们和我的精神网相连,它们已经感受到了我的痛苦——我的死意。”
“你只是不舒服。等我解决了这一切,就好了。”
事到如今,任鸿飞还在自欺欺人。
“好不了了。”
尚善在他身侧缓缓坐下。
任鸿飞回过头,他红着眼,嘴唇颤抖着,眉梢皆痛苦得青白。
“并非只有□□上的折磨才可以感受到痛苦。“尚善轻轻开口,“精神上的伤痕更加刻骨。”
“非要……非要……”任鸿飞说不出话来了。
“你还记得畸变日那晚吗?那个老头子?你一定记得。我也记得。我也遇见过他。我差点就被他捂死在那张恶臭的床上,那夜的风很大。那时候我比你还小,我才……才六岁。”
尚善抹了一把脸,她眼见着任鸿飞眼里的惊痛几乎要凝结成实质,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别怕,在你遇到那个人之前,我早就杀死了他千万次。”
任鸿飞的眼泪如同雪花一般落下,在这暗室中洁净得惊人。
“我翻到了他枕头下的柴刀,那本来是他准备□□我后分尸用的。我先握住了刀柄,砍碎了他的脑袋。我拖着他的尸体,从山涧扔下去。月光亮堂堂,大雪在后半夜落下,白茫茫的一场雪,掩盖了所有的痕迹。雪太大了,压塌了那座小木屋。第二年开春,人们就都忘记了那个死人。”
尚善缓慢叙述着。
“我也不一样了。自从那夜以后,我看一切人、事都犹如怪物。”
教堂外传来不明生物的哀嚎,大量的畸变怪物正在逃离。它们被尚善的精神网链接,感同身受她磅礴的痛苦,它们恐惧逃离。
尚善抚摸着任鸿飞的脸颊。
“你知道吗?”尚善边哭边笑,“我无比庆幸,你是个男孩子。那些人……那些人起码不会因为你的性别而伤害你……我又无比、无比害怕,你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小红……”
任鸿飞回牵住尚善的手,他痛苦得几乎不能呼吸:
“不……不会的……不说了……都过去了。”
尚善露出一抹笑来,她痛苦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永远都不可能过去了。
教堂外的戈壁震颤着,越来越多的怪物开始了最后的狂奔,它们想要逃出隧道,逃出尚善的精神控制范围。
天已经黑了,大片大片的乌云聚集此处,风沙裹挟潮湿的温度从南刮到北。雨点在顷刻间就落了下来,落在地上立刻将石块腐蚀出深深的凹凼。
这是一场又凶又急的酸雨,如同天河堤坝溃败,倾盆而下!
怪物们哀嚎着打滚,转眼死去大半,血肉顷刻被腐蚀感觉,露出白骨森森。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怪物冲出隧道。似乎和身后的东西相比,能腐蚀白骨的酸雨根本不足为惧。
但身后的教堂里只有尚善的嗓音低低响起:
“好像我诉说的都是小事,可就是这样的……小事,一点一点腐蚀了我。我的痛苦、我的悲切全部都来自这样看似风轻云淡的小事。”
“还记得那块苹果吗?你和我在屋檐上分享的苹果——那是你的苹果。而我的苹果我从来没吃到过。我央求着能不能给我一块苹果……我的父亲把我装在麻袋里,拖拽着我来到河边……一次又一次把我按进了河里……我的母亲和兄弟就站在河边看着。直到河水呛得我浑身冰凉,我快要窒息,我的父亲都没有放手!最后,是路过的人从父亲手里救出了我。就是因为一块苹果。”
死寂在告解室中蔓延,尚善被任鸿飞紧紧抱在怀中。她昂起脑袋看向高高悬起的十字架,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这个世界上谁活得都一样惨,连上帝都不例外。
“我小时候很少生病的。唯一一次生病高烧,烧得大口大口吐血。没有医生,他们把我和狗关在一起。那时候是冬天,狗窝里只有一床很硬很硬的被子。我和那只狗相互依偎着取暖,那只狗一直一直舔我的手、舔我的嘴。我多感谢它啊!小狗!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狗喂吃的,小狗它舔食我的血饱腹而已。”
原本沉溺在血浆之下的金黄色触手闪烁着光芒,渐渐地、渐渐地化作金黄色的光点,一个接着一个冒出血池,如同星河上浮,又如同薪火上扬,在空中慢慢黯淡。
暗室亮起光来,又不断熄灭。
尚善的精神力已经开始消散了。
尚善眨了眨眼:“其实我觉得我早就死了……这一切不过是我临死前的一场梦……”
任鸿飞紧紧抓住尚善的双臂,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顺着嘴角流下。但他浑身血色,早已分不清什么。
他连眼泪也流干了,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带我去吧……”他与尚善额头相抵,“无论你去哪……带我去……我同你一起死……不要丢下我……”
尚善没有回应他。
反倒是一旁被困住的柳影笑出了声。
毕竟任鸿飞折磨了他这么久,如今能看见任鸿飞痛不欲生,他真情实意笑得开心,不断地拍手叫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任队啊!我何德何能也能看见你这样狼狈痛苦啊!能有你的心之所属陪葬,我也心满意足了。”
“尚善!依我说你倒也不用担心他了!”柳影擦去嘴边的血,“他一定会活下去得的!因为人类有一种天赋——人类是唯一一例能在长久而漫长的痛苦中继续繁殖的物种!你们的大脑将生存作为第一要义,为此甚至可以自己欺骗自己根本没有感受到痛苦!慢慢的对痛苦习以为常——我是说!任鸿飞迟早会习惯这种痛苦的!迟早会忘了你的!”
渐渐地,柳影的语气变了个味道,他咬住牙,笑得青筋暴起,整个人越发悲愤吼道:
“就像我一样!习惯爱人死在眼前的痛苦!甚至习惯性将自己陷入痛苦之中!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见到记忆中的她!”
“去死!”任鸿飞低吼一声。
金黄牢笼瞬间越缩越小,直到将柳影困做紧紧缩起的一团,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响起,慢慢地散作墨蓝光点,而眨眼间光点就被金黄色光触吞噬!
不过瞬间柳影就被吞噬一半身躯!
柳影咧着嘴笑,他闭上了眼,似乎在迎来自己的死期。可是一瞬间他又猛地起身,透过牢笼死死盯向了尚善。
“尚善。”柳影的眼神冰冷而绝望,“你说你是上帝,可上帝不应该平等爱众生吗?外面的那些畸变怪物:侏儒怪、蛇怪、明日黄花……不是你创造的吗?他们和我难道不是你的子女吗!就因为我们足够丑陋、愚笨,足够不像你!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虐待我们吗!”
“你!你才是是一切灾难的源泉,你是罪魁祸首!你只偏心任鸿飞!你不能因为自己可怜就造孽!你才是最该死!你偏心!”
尚善一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灵魂。
是啊。是啊。
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和她自己所愤恨的父母有何区别!她不过是在复刻自己的父母,最可怕的是她还浑然不觉!她努力不像变成父母那样的人,努力不让自己成为那道可怕的阴影,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她不过是那道黑暗影子的影子!
至于小红,他是她长年累月的伤口结痂留下来的疤痕,她对他的偏心是注定的,是逃不脱的命运。
事到如今,她已经成为了和自己所厌恶的人一样的人吗?
尚善望着那双柳影绝望而愤恨的眼,浑身无力,苍白辩解道:
“……我救他不是因为我偏心他……是因为我知道只有他……只有他能救这个世界。我从头到尾……都只想毁掉所有……”
任鸿飞擦去她的眼泪:“没事的,我陪着你。”
他的手都在发抖。
他的精神网铺展开来,无数怪物死在网下,无数庞杂的信息汇聚在他的脑海……可是在尚善的痛苦面前他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尖锐的痛苦与这庞大的信息流形成极大的落差,他几乎无法掌握自己的情绪。
“尚善……我求你……”任鸿飞只能紧紧抱住尚善,“别失去活下去的信念……别不在乎自己……别离开我……”
尚善轻轻摇了摇头。
滔天的痛苦区别于身体上的伤痕,转瞬间就能将人击垮,什么心灵、什么灵魂、什么意志力都是扯谎!只有痛苦是最真实的,无法消解的痛苦呕得她几乎要撕开自己的腹腔,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得活不下去!
一切发生的都很快。
最后的最后,柳影被吞噬殆尽之时,他拼命地从牢笼里伸出手,似乎要揪住尚善,他哭喊道:“你以为这一切结束了吗!不!这一切……”
黄金牢笼一瞬间合拢,吞噬了所有的墨蓝光点,一瞬间也斩断了柳影的声音。
四下忽地一片寂静。
外面狂风暴雨,但是只有风雨的声音,怪物们的哀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满戈壁都是怪物的尸体,横尸遍野。
任鸿飞亲了亲尚善的额头:“都结束了。”
尚善睁大眼,望着空气中漂浮着的金黄色光球一点点黯淡。
——是都结束了。
她看向自己的心脏处,那里开始崩溃了。
她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人类,她没有真正的物质□□。一旦精神崩溃,就意味着永远的消失。
心口处飞出一颗金黄色的光球,逐渐往上漂浮。她的心口立刻空处了一块黑乎乎的阴影,伸手摸过去,一片虚无。
“尚善……”任鸿飞一愣,他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腔,此时此刻他仿若又变成了那个弱小的小孩,“不!不……别离开……不!”
任鸿飞调动自己的精神力企图堵住了尚善心口碗口大的疤痕,他的精神力是耀眼的金色,温暖滚烫,团在心脏处像是又她铸造了一颗心脏。
可还是有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光球从尚善的身躯里飞出来,她整个人也越来越黯淡,眨眼间便要消失在虚无中。
“不!”任鸿飞紧紧抓住尚善的手,可下一刻光球从他的手中逃脱,他伸出手,一次又一次的抓空。
面临真正的死亡,尚善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目光温柔地看着面前人。
“小红,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她其实也问过一个人。归山麃,那个最先死去的少年。而在这样最后的时刻,她忽然醒悟,原来归山麃的死就已经预言了一切。
任鸿飞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
尚善望着他眼中细细碎碎的泪光,他的身上依旧有着磅礴的生命力,如同一条蛰伏在大地之下的熔岩河流,明亮而灿烂。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好。
“一切都结束了,照顾好自己。”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整个人如同泡沫幻影骤然乍破,散做细碎的光点,漂浮在空中,光点一闪一闪,宛若触手可及的星河。
这下,此处才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任鸿飞只是沉默。
他闭上眼,跪倒在地,才知道原来痛苦到极致,连呼吸都要了半条命。
“我以为……我们是真的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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