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除了摊在办公室风干的二十几块木板,他什么都没开始准备。主要是因为没钱。眼下,他和方红梅两个人的积蓄加在一起,只有一百多块钱。靠这一百多块钱结婚,怎么精打细算也不够啊!
家具是非打不可的,打好家具还得做油漆;棉被、床单、被面、被里、枕头、枕套、枕巾这些床上用品是必不可少的;每人还得置办一身新衣裳;再就是请客。就算在牌坊中学举办婚礼,不邀请双方的亲戚朋友,学校有二十多个同事,起码也得置办三桌酒席……这些最基本的花销,少说也得五百元。
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三百多块钱的缺口。
确定了在老丈人家里打家具,王加根天天盼望着来拖木板的顺路车。顺路车却迟迟没有来,加根的母亲反而不请自到。
白素珍突然造访,让加根和红梅感到很意外。不过,他们并不紧张。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反正他们领了结婚证,马上就要举行婚礼,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其他人的态度无所谓。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白素珍见到方红梅,居然表示很满意。她夸方红梅模样儿长得俊,知书达理,言谈举止得体,还会体贴人。
“老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这真是一点儿也不假。都怪加根以前写信时没有把你介绍清楚,让我产生了误会。看来,我儿子还是蛮有眼光的,没有看走眼。”白素珍拉着媳妇的手,笑呵呵地发感慨,“当然,我反对你们恋爱也是有私心的。我一直希望加根到河北工作,让我们母子在有生之年能够生活在一起。唉,这都是命中注定。我也不强求了,不干涉你们的婚姻自由。”
白素珍说完,从手提包里拿出两百元钱,交给方红梅。说是婆婆给儿媳妇的见面礼,也是送给他们的结婚贺礼。
方红梅没有客套,红着脸收下了。
见到这种场面,王加根心里自然非常高兴。与春节时相比,母亲明显瘦了,眼眶大了,脸上只剩一张黄皮,他有些心疼。
拉了一会儿话,喝完一杯水,白素珍突然转移话题,卖起了关子,得意洋洋地问:“你们猜,我是从哪儿到这里来的?”
加根和红梅疑惑不解对望了一眼。除了王李村、白沙铺和孝天城,她还能从哪儿来呢?
白素珍如此郑重其事地提问,显然不是这三个地方。
“菜园子村?红梅家里?”王加根猜测。
白素珍抿着嘴摇摇头,笑了笑:“说出来,吓你们一大跳。”
加根和红梅更觉蹊跷。
“我是从胡月娥前夫家里来的!” 白素珍得意地告诉他们。
这简直是条爆炸性新闻!加根和红梅惊讶得目瞪口呆。
白素珍开始喝第二杯水,慢条斯理地介绍缘由。
她首先骂胡月娥贱,对胡月娥看上王厚义难以理解。因为胡月娥的前夫健在,长得高高大大,身材魁梧,英俊潇洒,看上去像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虽说患有精神病,但只是间歇性的。不发病时,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每天五更不到就起床,到澴河里捞鱼虾,天麻麻亮送到花园街上去卖。胡月娥公公婆婆健在,身子骨都很扎实。婆婆在家里带孙子,公公开了个豆腐铺,打豆腐赚钱。胡月娥的前夫是老大,后面还有两个弟弟,都已结婚成家。老二是木匠,做家具和农具卖,一个水车就可以卖到两百元。老三在部队当兵,是个连长。两个弟媳也通情达理。”
这些情况加根和红梅都是第一次听说。
“胡月娥前夫家里还不晓得她的下落,一直在到处找她。”白素珍神神秘秘地继续说,“现在终于知道了她的藏身之处,他们准备去王李村扯皮。”
王加根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觉得母亲的这种做法不妥当,又不敢指责她,于是转移话题,问母亲这些天是在哪里度过的。
白素珍又谈起了她在孝天城告状和在王李村调查取证的情况。
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让王加根和方红梅听得身上寒毛直竖。
白素珍说,拿到王李村党支部开的证明之后,她还去了杨岗卫生院,找负责抢救养母的医生了解情况,让医生出证明。
带着这两份证明,她再次找到杨岗派出所。
派出所杨所长看过之后,认为证据比较充分,准备向孝天市公安局汇报。如果市局同意逮捕王厚义,他们就去王李村抓人。
告别杨所长,白素珍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孝天城,到孝天市人民法院催问房产纠纷案子。
市法院还是让她先回河北保定,等候通知。
万般无奈,她只有摊出最后一张王牌,拿着冯婷婷的亲笔信去找孝天市那位副市长。
副市长和曹云安一样,答应去督促市法院。
白素珍于是回白沙铺等了几天。
当她再次来到市法院询问案子时,苏庭长的态度不仅没有改变,而且更加恶劣了。
“我已经收到了好几个领导的字条,看来你能量还不小啊!”苏庭长恼火地说,“不管你托谁说情,案子还是得我来办。我不办,你找再多的人,就算搬来天官也没有用!”
白素珍不顾法院工作人员的阻拦,强行闯入院长办公室。
院长安慰了她几句,还是敷衍塞责地应付。
白素珍于是又乘车到武汉,找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
省高院工作人员接待甚为热情,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但爱莫能助,鞭长莫及。他们解释说,省高院只受理重大刑事案件,以及在全省范围内有重大影响的民事和经济案件。
“这都是些什么当官的!”白素珍讲到这儿,怒不可遏,“难怪人们说,宁可冤死人,也不找衙门。我这个案子,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清楚楚地摆着,要多好判就有多好判。可他们就是拖,拖!不予审理!他们不知道,拖一天要耗费我多少钱。我已经花了四五百块钱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窝囊气,一定要采取行动!不闹出点儿动静来,他们是不会理睬的。昨天,我给孝天市法院院长写了一封信,话当然是很不好听的。我说,我将回到王李村,住进那栋本来属于我的房子,要他对我的人身安全负责。”
白素珍说,她准备到白沙铺找大货,让大货去召集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伙同胡月娥前夫家的人,清明节到王李村大闹一场。把那栋“本来属于她的房屋”拆掉,用汽车把檩子、椽子和家具拖到牌坊中学来。
这样一闹,法院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王加根听后,当然很不赞成。
说实话,他被父母闹怕了。想起父母扭打成一团,哭天喊地、争吵叫骂的场面,他就不寒而栗。小时候,他是胆怯。一见到父母打架,就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手足无措。现在呢?主要是顾及面子,顾及名誉。那种自己的父母打架、几十人或者百把人围观的场面,是叫人难堪的。何况,他父母不共戴天,为了丑化对方,都极力编造最丑恶的事实,互相攻击,说出一些最难听的话来。
加根劝母亲不要意气用事,不要任性蛮干。事情总得通过政府、通过法院慢慢解决。
白素珍哪里听得进去!
她对儿子不支持她的正义行动相当恼火,发誓般地宣称:“王加根!无论你清明节回不回王李村,我肯定是要去的,而且一定要闹得天翻地覆!”
说完,就拎起手提包,气呼呼地走了。
眼见母亲远去的背影,王加根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知道,如果把父亲逼急了,王厚义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要是父母闹得鱼死网破,任何一方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他不情愿看到的。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这次冲突。
四月五号,天蒙蒙亮,王加根就起床了。
他连走带跑地赶往花园汽车站,可开往杨岗的汽车却提前发车,开走了。下一班车是午饭以后,来不及等。他只好原路返回牌坊中学,骑自行车往王李村赶。
途经周巷时,碰到了赶集的皮匠三爷。
皮匠三爷说,胡月娥的前夫和公公昨天下午就来了,还带着胡月娥与前夫生的两个小孩。胡月娥乱吼乱骂,发疯一般地赶他们走,甚至抄起锄头,扬言要挖死两个小孩。疯子父子俩吓得要命,当天又带着两个小孩回去了。白素珍是今天上午到王李村的。在村口遇到胡月娥,突然饿虎扑食般地冲过去,狠狠地抽了胡月娥两耳光。胡月娥大声叫骂。王厚义闻讯从家里冲出来。白素珍则大喊着救命,跑进了村支书家里,把门顶得紧紧的……
“你一定要理智。”皮匠三爷嘱咐加根,“不要偏向任何一方。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们毕竟都是你的老人。”
加根谢过皮匠三爷,继续骑车往家里赶。
想起父母打架的场面,他羞愧难当。一个跑,一个撵,喊的喊,骂的骂,这像什么样子啊!
加根到家时已是中午。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正纳闷,本家二爹来了。告诉他,他爸妈都在村支书家里。
“法院来人了,正在处理。”
听说法院来人了,加根那颗悬着的心才着了地。
他把自行车锁在大门口,赶紧去村支书家里。
远远地,他看到了王厚义和胡月娥。胡月娥怀里抱着加花,右手牵着加叶,正在向围观的人们诉说和演讲。王厚义则坐在村支书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探听屋里的动静。
看到加根,厚义迎着他走了过来。
“走走走,回去!”厚义拉了一把儿子的衣襟。
加根只得跟着他爸往回走。
“没吃饭吧?”进屋后,厚义问。
加根说在路上吃过两个包子。
“陪我喝盅酒。”厚义拿出两个酒杯,端出一碟兰花豆和一碗臭豆腐,提起半瓶白酒,把两个酒杯斟满。
加根感觉父亲的行为有些不正常。
“我前生造了什么孽啊!”几杯酒下肚,王厚义突然双手抱着头发稀落的脑袋,号啕大哭起来。
加根默默无言地喝酒吃菜。
厚义抽泣了好半天,又抬起头来,怒目圆睁,质问儿子:“你回来干什么?你今天为什么要回来?”
加根无言以对,心里有点儿同情和可怜父亲。
厚义仍然不停地喝酒,发呆,叹气,再没有讲话。直到杨岗法庭庭长和村支书来到家里,他才起身让座,倒水递烟。
“素珍没有走吧?”厚义大声问,“打了人,可不能叫她就这么走了,社员打架还罚款呢。”
法庭庭长劝厚义马虎点儿,不要与女同志计较,又对加根说:“你去书记家把你妈弄走。”
“那可不行!”王厚义站起身抗议。
村支书吼道:“她们妇女打架,与你这个男将什么相干!”
厚义还是不服气。
加根趁机起身,前往村支书家里。
母子见面后,白素珍责备加根上午没有回来。
“幸亏法院的人来得及时,不然的话,我肯定会被王厚义打死。”
加根拎起母亲的手提包,拉了拉她的手臂,叫她赶紧走。
“你父亲打我呢?”
“法院的人在呢,还有村支书。”
“今天……今天就看你这个当儿子的。”白素珍喃喃自语,两条腿筛糠一般地抖动。
在王李村村口,厚义在村支书的挟持下,没有轻举妄动。他只是虎视眈眈地瞪着白素珍。但是,当王加根回家去推自行车时,胡月娥突然冲向白素珍,打了白素珍一耳光。
法庭庭长迅速把胡月娥推开。
白素珍大声喊叫起来,捂着挨打的脸庞,命令加根为她报仇,去把那一耳光打回来。
加根扶着自行车没有动,像木桩一般立在那儿,痛苦地闭上眼睛。
白素珍挥舞着双臂,朝儿子身上乱打。
加根泪如雨下,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拉着母亲,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路上,白素珍一个劲地痛骂加根,斥责他没有当众揍胡月娥,为她拣回面子。她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话诅咒加根,把满腔的愤怒都发泄在儿子身上。直到骂累了,骂够了,骂乏了,才告诉加根:白沙铺的大舅妈病了,在住院,大货没有来;二货和素华也扯客观,不听从安排。胡月娥前夫家里人多口杂,意见不一。爷爷奶奶觉得孙子没娘可怜,想把胡月娥弄回去。老二和两个媳妇又担心胡月娥回去之后天天吵闹,把家里搅成一锅羹。最后只有疯子和老父亲响应。
“好端端的一个计划”落了空,还致使她挨打受辱。
“我打胡月娥,是因为听她弟媳讲,她诬蔑我纠缠你继父,同你继父一起密谋害死了他前妻。这是你晓得的,我和你继父认识时,他前妻都死了一年多。那时你大舅……”
白素珍又开始无休无止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