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曾被事态的发展惊得一下又一下,“程瑾你……你没事画人家干嘛?”
程瑾走到程玉身边,程玉抬起头望向他,眼眶红红的。
他伸出手撸了一把狗头,把程玉按得摇头晃脑的。
“我画的,别冤枉了你的小朋友。”
程瑾第一次见到吴梓盛,是□□再一次发病的时候。
□□从来不是因为好心才收养了程玉。
程玉的爸爸,也不是被水冲走的。
他是自杀的。
程梁军是个只会打女人却没种的人,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却比亲弟弟程玉的爸爸懒散得多,一辈子没攒下什么钱。
那天,游手好闲的男人找来程玉的爸爸,说要借一笔钱和外地人合伙做生意。
见到自己混了半辈子的亲哥终于有了上进心,程梁艺几乎拿出了一半的积蓄供哥哥创业。
村里人都知道程梁军没什么钱,消息一出来,大家嘴里心里感激的都是程家兄弟。
那几年程家兄弟在村里有多风光,后面真相曝光过得就有多惨,“罪魁祸首”的帽子扣不到程梁军脑袋上,因为发大水那个晚上,他就被洪水冲走了。
程梁艺无疑成为了众矢之的,大家的指责从来不是浅表的愤怒,那是几百个家庭失去亲人的悲鸣,伤痛像这里的48座大山沉重地压在龙溪村顶上。
那时被送到城里读书的程玉不知道,他的家乡在一夜之间遭厄溃散,由菀转枯。
没人料到,他们求了那么多年求来的唢呐声,居然是吹给自己家人听的。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收养程玉,是出于愧疚,也是出于感激。
在程梁艺一跃而下的那天,她和程瑾已经被送到涟源的房子里,她没问为什么他不一起走,她知道这个死心眼的小叔子和自己的丈夫不一样。
他的四肢已经被安上了道德的锁链,灵魂判处了死刑。
没人通知她程梁艺的死讯,当一具血肉横飞的尸体摆在众人面前,像沸水一般的恨意悄然沉默。
□□因为一场意外摆脱了残暴的丈夫,却没有脱离三十几年的噩梦。
有客人告诉她,丈夫的罪,会落到她的孩子身上,上帝会替她消除罪孽。
她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在上帝那得到了救赎,程瑾一时为她感到开心。却没有想到,妈妈温柔的灵魂在当地虚假的基督教那并没有得到解脱,她被灌以道听途说的偏激思想,信仰了一个恶魔。两个小孩生病的时候,她便会被“附身”,并不是带他们去医院,而是先祈求上帝的原谅。
女人双手合十:“主啊,请饶恕我们的罪孽。”程瑾被竹条抽得混身是血。
女人双手合十:“主啊,请原谅我们的无知。”程玉被艾条燎得满身是泡。
主啊,病痛是罪与罚吗?既然如此,请告诉我为什么那个男人可以洒脱地死去,我们却要替他赎罪?程瑾不止一次地想。
高中之后,程玉去了二中读寄宿,在一个雨夜,□□又发病了,这次他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暂时逃离。
跑出家,他却不知道该去哪儿,学校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于是他顶着额上两条血痕淋着雨在一中乱逛。
那是夏季,雨不大也不冷,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凉,在脸上的雨丝划过伤口,激得一阵一阵的疼,程瑾发着烧,坐在石板凳上,他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会去天堂还是地狱,会见到那个男人吗,那他不想去。
下水道的腐烂味道混着雨天的潮湿涌上来,笼罩在周围,地狱大概也是这样的臭味,那他不想去,程瑾想。
“喂,你坐这干嘛嘞?”
程瑾抬起脑袋,看见了一把灰色的伞,和一个长得很凶的少年。
少年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两截纸递过来。
他第一次那么不礼貌地对待别人——程瑾先是愣了愣,而后朝那只手猛地一推,跑开了……
后来吴平找他谈心,把他带回家吃饭,他又见到了那个很凶的男孩。
程瑾没想到他居然是吴平的儿子,两人默契的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情,男孩看上去跟吴平关系不太好。
但吴平是个好老师,对他很好,出于某些原因,程瑾想帮他们缓和一下关系,于是他有意和吴梓盛交好。
高二的五月份,程瑾见到消失了三个月的吴梓盛,他像第一次见面那天的自己一样浑身狼狈,看上去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两人在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坐在涟水河边喝着。
他说自己去找了妈妈,那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了,手里还抱着一个男孩。
他说自己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妈妈很爱那个儿子,因为他从来没有在他妈眼里见到过那样的光。
他找了那么久,想对她说很多很多话,那一瞬间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因为他妈妈看着他,尴尬又礼貌地笑着,像看着一个突然上来搭讪的陌生人。
程瑾有些心疼,伸手抱了抱他。
他说,程瑾,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程瑾沉默了,他假装没听懂,笑他说,我们俩大男人别讲这种恶心的话。
吴梓盛目光闪了闪,眼里的光隐隐地暗了下去,程瑾心里一咯噔,却见他也笑了起来,两手一拍说,人家电视剧里都这么讲,这会儿气氛刚好嘛。
程玉是个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的小男生,所有的事情都爱对着那些花花草草说,要不就是写在日记本里。
程瑾不一样,他爱对着这个傻弟弟说。
但是这次,他也学着程玉写起了日记。
他写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一个男生。
程瑾的语文成绩挺好,他写的作文,有华丽的辞藻规整的句式和宽广的格局,次次都是全校传阅的模范议论文。
可他却在日记本里文笔幼稚得像个小学生,粗糙稚嫩地记叙自己发芽的感情。
“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一靠近,臭味一下子没有了,我闻到甜甜的面包味,我突然好饿,我想吃掉他。”
“所以,为什么画我?”
吴梓盛长腿一伸,胳膊肘抵着墙,把人拦在楼道上。
程瑾垂着眼,拨开他的手,绕了过去,经过他的时候,轻声说:“你考上了,我就告诉你。”
吴梓盛揉了揉耳朵,一种奇异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他预感有什么要露出水面,他期待了很久的东西。
另一边,程玉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