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本来安静的小区被消防车和警车出动声惊到,有人推开自家窗户,发现对楼某一层的阳台围栏外坐了个人,两腿悬空,像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叶子。
消防员正在铺设安全气垫,十二楼,即使有气垫也很危险,急救小队已经上楼。一名年轻的消防员正试图与对方沟通,十六七岁的男孩,没有表情,却十分警惕,只要有人靠近就有往下跳的趋势。
救援就难在男孩完全不说话,父母在旁抱头哭泣,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急救人员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一边小心地观察着男孩情况,一边与这对父母沟通。
杨海琴擦着泪抱怨自己的丈夫:“都是你的错,你要是不管这么严,小泽能变成这样?”
钱础怨气也不小,双手叉腰,瞥了阳台上的男孩一眼:“他要是多用点功我能这样吗?是咱俩生的孩子?头脑不随你也不随我!”
“你现在是怀疑我出轨是吗?”杨海琴大吼,脸上妆容湿透,盖不住疲色,“等小泽下来咱们就去离婚!”
“离就离!”
救援队长刘胜满面为难,劝阻道:“你们二位要在这时候吵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孩子为什么爬到那里去?”
杨海琴捋顺耳边头发,吸吸鼻子,说:“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在那了。”
“没有跟孩子有什么争吵?最近是不是给到孩子什么压力了?孩子在学校有没有遇到过什么问题?”刘胜只是按经验询问,想了解情况,谁成想这对夫妻脸色一块儿变了,却又支支吾吾。
“就是成绩不好,批评了两句。”钱础说。
刘胜一看这回避的视线就知道背后有问题,“孩子不说话,你们大人就要说,知道问题才可能把孩子劝下来。”
但大人不听,他急了:“有什么能比孩子的命重要啊?”
参与过多次救援,碰到过各种各样的跳楼理由,有救下的也有没救下的,这个职业做久了,能见到各种超乎想象的人情,同时也愈发觉得没什么能比性命重。
看着两个沉默的大人,又看看孤立在外的孩子,刘胜叮嘱了队员两句,把大人拉离远了点。
“说说吧,我们都会保密的。”
“他不正常。”沉默之后,钱础恨铁不成钢地丢下一句。
刘胜听到不正常三个字,隔着几重门缝往阳台方向望了眼,回忆起男孩的表情,突然领悟到什么,去跟一起过来的警丨察沟通了下。
“我们马上请专业医生过来。”刘胜说,“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孩子不管,孩子不跟我们说话,你们是家人,试试跟孩子聊聊看。”
杨海琴低头叹气:“小泽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跟我说话了。”
刘胜:“你们不带他去医院看看?”
钱础回过头来,振振有词:“去什么医院?万一被当成神经病怎么办?”
早已发觉这家问题的刘胜没有太过震惊,此时也不是计较家庭教育的时候,重要的是先把孩子救下来,他问道:“孩子平常有没有处得好的同学?能跟他说说话聊聊天的人?”
杨海琴一愣,慌忙掏手机,“有,有!他也是医生……”
白望青这天因为临时手术拖延了下班时间,回家之后刚洗完手就接到电话,是他做家教的学生父母。他以为是有什么临时辅导,结果电话里冲口出的是出事了。
他听到一半,去推陈蔚蓝房门:“车钥匙借我。”
陈蔚蓝看他不寻常的脸色,问:“怎么了?”
电话里杨海琴声音慌张,白望青安抚了她两句,陈蔚蓝听了个大概,“你上班累两天了,我送你。”
这份家教兼职并不是白望青自己找的,是他大学同学的同学的朋友的亲戚的亲戚……总之略过条条竖竖一堆,他偶然去帮人代了次课,后来杨海琴就联系上了他,给出的条件很好,要求却不是很高。
他每周给钱泽辅导两个小时的数学,实话说来,钱泽学得很快,教什么都能通透,因为是连线视频,他常常能见到男孩腼腆谦逊的脸,被他夸赞也只是羞涩地微笑,是个很乖巧的男孩。偶尔聊聊学习之外的话时,倒是挺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很少表达。
做了一段时间后,杨海琴找他谈,想延长补习时间,他当时忙着毕业事宜,又想到后面规培的事,怕太忙碌就给拒了。
前几天辅导时钱泽看起来还和平时一样,白望青不知道好好的孩子怎么会想要跳楼。
小区里警丨察拉了警戒线,把围观的人都给疏散了,四面的楼上许多窗户里探出人来,还有人忙着拍视频。白望青从楼下仰头,望见围栏外模糊的影子。
杨海琴见了他如见救命稻草,抓着他的衣服说:“白老师,小泽平常就跟你会说说话了,你去看看他,让他下来。”
白望青不知自己如此特别,往阳台走去,刘胜让他在腰上绑上安全绳。他小心靠近阳台,模糊的影子变得清晰,男孩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他摘下口罩,叫了一声:“小泽?”而后微笑,“认得我吗?”
男孩的脸庞比视频中看起来瘦了许多,神情并不像平常自然。白望青虽然没在精神科待过,但多少知道一些,钱泽这个情况很可能是精神问题,因为受到刺激而发病,出现躯体化表现。
男孩漆黑的眼珠盯住他,没有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对其他急救人员那样的抗拒,就这么盯着他一会,突然张唇,很艰难地发出声音:“白、老师……”
在旁待命的消防员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白望青屏住呼吸,尽量连笑容都平静着,一步一步慢慢朝前,钱泽稍微动了动,但并没有先前往楼下倾的意思。
白望青没再挪步,而是轻声问道:“我能坐在你旁边吗?我想跟你说说话。”
钱泽眼神茫然,似乎在思索他的话,接着慢慢说道:“可、以。”
白望青依然保持着缓慢、不惊动任何事物的步子,到了阳台边时,跨了上去,像钱泽一样腿悬空在外。陈蔚蓝朝他后背伸出手,顷刻皱了下眉,又收了回去。
消防员们攥紧了安全绳。
楼下有风吹上来,白望青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有点冷。你呢,小泽?”
钱泽一直望着他,眼睛眨得很慢,突然朝他慢慢伸手:“不、冷,热。”
少年手掌平薄,在微弱的光线里泛着柔和的色泽,白望青低头,也伸出手来,握住细腻又温热的手掌。
男孩很缓慢地抿起嘴角,像平常一样腼腆地笑着,只是面上肌肉略微僵硬。
白望青抬头看向夜空,说道:“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