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腊月时,临都迎来今冬初雪。
起先是一些细碎雪粒点点飘散,随后如花瓣大小的雪片零星纷飞,不过一盏茶,空中已尽是团团轻盈雪花连天遍地。
两年前,林氏茶庄独家茶饼——岛邦,在临都掀起一股不小的风潮。其独特清新的口味,得众多文人雅士盛赞,随之而来的便是达官贵人追捧,在宫中传出此茶深得圣心之后,一度出现重金难求之象。
西市永莫街林氏茶庄乃临都第二家门市,此间不售岛邦,而是与岛邦同一产区的其他茶品。售价亲民,更有品鉴雅间,相比位于万古大街的林氏茶庄总部,这里的气氛更加热闹。
“许公子,这是您预购玉泉春的单子,还请收好。”阿梅仍是一袭利落飒爽装扮,正与从晋州来的许公子说话:“我已将您的落座记好,过了清明,第一批玉泉春出山便送到您府上。”
晋州许氏倒头回订购林氏茶庄的茶品,一时有些惊讶:“不需我来取?”
阿梅一笑道:“许公子,林氏茶庄门市虽只在临都,可运送通路遍及大绥,又有朝鸣山庄作保,您收好单子,安心等着便是。”
许氏在晋州是做奇石买卖的,进进出出也都得过朝鸣山。听到有朝鸣山庄作保,许公子自是放心。
只是有些意外这庄子的运送生意,竟已不局限在淮州与晋州。随即将单子仔细折好,又说道:“好好,有朝鸣山庄作保自是放心的。就是这林氏茶庄,何时到我晋州开分号呢?阿梅掌柜,你们家主可有这打算?”
阿梅闻言展了折扇,凑到许公子耳边轻声道:“正计划着,估摸年后,晋州淮州的分号就可定下啦,许夏至左右,许公子便可带着夫人老爷在晋州分号品茶了。”
“哎呀!甚好!甚好!”
二人正说着话,两位手持宝剑的汉子一高一胖,在门口檐下拍去肩上风雪,迈步进门扫视一圈,与窗边茶台大胡子坐客打过招呼便入了坐。
“听说了吗?孟冬时,岐州胡摩圣堂叫人给剿了。”刚一落座,大胡子手上替二人斟茶,嘴里便聊开了。
“哦?听这名字,可是邪僧余孽?”那胖子搁了剑,搓搓手端茶便饮:“嗯,好茶!这林氏茶庄名不虚传呐!一早便有传闻,秒峰提曲氏广召天下豪杰,誓要清除当年胡摩圣灵残党,想来此番便是他们出手吧?”
高个儿端着茶盏闻嗅一番才入了口,随即说道:“何兄怕是不知内情。这胡摩圣堂与当年胡摩圣灵压根儿没关系,多是些鸡鸣狗盗的鼠辈,与关外来的一帮盗匪纠集在一起。表面上拜佛朝圣,背地里干的,却是略人的买卖。”
“正如陈兄所说。”大胡子替他添了茶继续道:“胡摩圣堂渗透得悄无声息,多在偏远村落活动。虽说多是些武功平平之人,但有几个关外匪盗却非等闲之辈。岐州官府出面剿过几回,可一来对方武功高,二来仗着岐州多山,地势险峻,跑过好几回。这次啊,是个十几岁的少侠,带了几个兰诃婆武人,直接进山救出被绑的四十余百姓,又将那伙人挨个儿揪出来交到官府手里头。你们猜猜那少侠是谁?”
“白熠岑!”高个儿品着茶,头也没抬。
“哟!是他啊!”胖子一惊:“今年季春,秒峰提群英会拔得头筹的可不就是这白熠岑嘛!”
高个儿放了茶盏,面上尽是羡慕:“才十七,后生可畏啊!剑仙白九尧的独子,如今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剑门奇才。传闻白九尧正是死于胡摩圣灵邪僧之手,于此事,白熠岑可谓当仁不让。故而,这胡摩圣堂虽与邪僧无关,可胆敢打着胡摩二字,白熠岑自是首当其冲,灭之而后快。”
“可不是!”大胡子哈哈笑道:“陈兄果然是消息灵通。”
那胖子又说道:“如今大绥武林中,兰诃婆武人也有一席之地啊!先是弯刀历窄刀秋两兄弟横空出世,再有那个老头儿你们知道吧?叫梺隆卓,弯刀使得,窄刀也使得,威武得很!”
“听说啦。”大胡子今日做东,请这何、陈二位兄弟一聚,一抬手便叫小二再上两份茶点。又继续道:“来年我正打算送儿子去沧州,跟这梺隆卓学刀。”
高个儿一听,身子往前一探,好奇道:“听闻沧州林氏剑法正是起源于兰诃婆武学,可真是如此?”
“梺隆卓已落脚沧州林氏旧宅,这还有假?”大胡子也凑近了说道:“月初已带着弟子住进去了,正是得到消息才打算送儿子去呢。”
高个儿点点头又道:“要说这林氏,也真是坎坷。林氏剑法没落,又遭灭顶之灾,如今的林氏家主虽被断了经脉,却在两年前靠着魄门封穴的独门功夫诛杀邪僧,叫胡摩圣灵一派群龙无首。”
大胡子补充道:“不止如此,林家主结合林氏心法内化的行云推手颇有些自成一派的味道。十日前在匡山小道上,有几个没眼力见的,瞧林家主身量不高,又觉不出内力,想劫他,倒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事儿我知道!”胖子凑上来说:“就是那三个马家拳逆徒,被逐出师门占山为王,自封匡山恶人。刚被林家主结结实实揍了一顿,三日前朝鸣山庄又去了几个人,直接把他们老巢给掀了。前日我路过匡山,道上全是朝鸣山庄的人,那三人啊,手脚被废坐着木轮车,被推到山门口,来人就喊‘我对不起马家拳、我对不起林家主’,一个喊不好,旁边大汉手中的鞭子就招呼上了。”
三人一同哈哈大笑,直拍腿叫爽快。
胖子咽下豌豆黄,搓搓手指接话道:“如今江湖上的混子,要么改邪归正入朝鸣山庄,要么,夹着尾巴做人,若是一个不小心惹了事儿,就等着被废去手脚,一辈子坐木轮车罢!”
“哈哈哈哈!”大胡子笑道:“就是这么回事!江湖上恶人除不尽,可有朝鸣山庄在,确实太平许多。今晚我在今夕阁定了一桌,听闻昱王设宴,几个达官贵人家公子入席,林家主亦前往,咱们也远远地凑个热闹?”
二人听罢此言皆是一惊,这今夕阁算得上临都最华贵的酒楼,寻常日子都是一座难求,随即连连抱拳道:“王兄豪气!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胡子手掌一挥,哈哈笑道:“我与二位兄弟亦是过命的交情,又逢年节,一年一聚,自是应尽地主之谊。岛邦虽千金难求,可林氏茶庄的好茶也不止那一饼,来,饮茶饮茶!”
***
自岛邦在临都声名鹊起,林玉安每日都能收到筵席帖子,他不擅长应酬,但临都人际关系复杂,再不擅长也得适当周旋。便常常着人悄悄问昱王,哪些可去哪些可不去。
于此道上,昱王可谓驾轻就熟,挑挑拣拣,既不让他为难,也不让外人看出二人关系,甚至有时同席还得阴阳怪气唱个戏。故而林氏茶庄已落地临都两年,这些王公贵族们还是没摸清林氏到底背靠哪棵大树。
唯有当今圣上,瞧着脉络越发清晰的茶税档记,坐在案前捂嘴偷笑。
初雪一日未停,临都城内道路有人清理,积雪堆在两侧,石板路面浸过雪,似湿漉漉的铜镜映着道旁暖灯。
今夕阁门前马车一辆比一辆贵气,林氏简洁古朴的车架倒在其中显得异常别致。
成广下车撑了伞,林玉安掀帘而出。
如今他算得上临都一号人物,两年的历练面上早已没有当初的稚嫩。杏眼依旧,却透出敏锐与沉稳,唇角微微上扬,保持着礼貌谦逊的浅笑。
“昱王在楼下摆了一桌,江兄要套左曹侍郎家公子近卫的话,要你与他打打配合。”林玉安说着话接过伞,成广点头应了,便驾车去侧院。
林玉安正抬脚欲上步踏,身后却响起一声:“林家主。”
两年了,他还有些不习惯宋知念回了临都这吊儿郎当的语气。转身低头应道:“见过昱王殿下。”
宋知念扶着江玄手臂下了车,两步跨到林玉安伞下感叹道:“这银狐大氅贵气!”说着便伸手摸了摸,作势打量大氅压着嗓子说:“他何时回?”
林玉安低头垂目道:“没说,想来也不过两三日。”
宋知念笑着两手负后,声音几不可闻:“这个年过得如何,就等他的消息了。”说罢迈着腿上了步踏。
今夕阁大门口,掌柜已候着了。远远瞧见昱王和林玉安,连忙上前接过伞,说道:“昱王殿下安好!”宋知念点点头,他又转向林玉安道:“林家主许久不见啊!”
林玉安点头时,却听宋知念道:“这林家主可不好请啊!别说你许久不见,就是我也得多发几道帖子才请得动。”
“昱王说笑了。”林玉安跟在他身后:“茶庄再忙,也不敢在您面前拿腔的。”
宋知念转头看看他,便笑着上了楼。
倒是今夕阁掌柜微侧身挡了一下林玉安:“林家主,有件小事儿想打个商量。”
林玉安足下一顿,脑子里已将茶庄与今夕阁的来往过了一遍,顷刻间明白所为何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声道:“掌柜请讲。”
“上回阿梅掌柜荐的伊山翠,实是了不得。今夕阁雅间贵客都喜欢得很。就是这量太少,林家主可否通融一二,多拨些货与我,这价钱高些也无妨的。”
林玉安明白掌柜的意思,并非阿梅手紧不肯配货,而是伊山翠产量确实低。今夕阁掌柜是个嘴刁的,一番品鉴就选中这口,当初阿梅就与他说过,每年就那么多,若是断档了,想续上就得等来年。
想来掌柜是疑心阿梅故弄玄虚,林玉安笑道:“掌柜,您也别说我小气,这伊山翠去年一出山全都送进了今夕阁,我想喝也得到您这儿来,真没半点虚的。”
掌柜一听,有些犯难:“那...新茶何时才出啊?”
“得四月间进临都。”林玉安顿了顿继续道:“我瞧着今夕阁生意红火,也听闻那些公子哥专程跑您这儿喝伊山翠,存货恐等不到四月。我惦记着这事儿,已安排阿梅明日带几款口味截然不同的给您尝尝。不管怎么说先把客人留住才是。”
“是是是...”掌柜连忙拱手作谢:“林家主周到,也怪我没把阿梅掌柜的话当回事。那伊山翠新茶...”
“您放心。”林玉安低声道:“四月伊山翠出山,仍是专供今夕阁,想必掌柜心里也有了数,明日阿梅过来,您与她商量着缺口怎么配货便是。客人总喝一个口味,也有厌倦的时候,至于怎么搭,您还是听听阿梅的意见,她可是行家。”
那掌柜听完,眉心舒展开来,对着林玉安连声作谢,恭敬地将人送上了楼。
席面开在今夕阁,自是不谈正事的。到场的几个公子哥和林玉安也是老熟人了,几人虽是临都纨绔,却知昱王不好风月,席间多是谈些吃喝玩乐。
推杯换盏一阵,中枢密院齐同知之子齐舒文忽然发话:“陛下去年力推村学堂一事,可谓高明。听我父亲说,往年那些进士,进了翰林做个庶吉士,熬个三年过了考核凭着家世再领职。如今倒好,三年里轮流执教各地村学堂,终了还得提报地方考察记,考核倒成了次要的。执教成效不佳,地方考察记糊弄的,无论家世如何,一律外放。高!真是高!”
这件事林玉安在各种席面上听得不少,多是说此举对世家子太过苛刻,荒村野地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去了无不叫苦。这齐舒文是家中幼子,齐同知不指望他功成名就,书是随便读的,就好个玩马玩蹴鞠,眼下将村学堂一番盛赞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左曹唐侍郎次子却笑起来:“你还懂这事?莫不是你家去年中了进士的表兄正好赶上了,这会子不知在哪个村里抱着被子哭,让你心里舒坦了吧!”